傅家姐弟先行出门去了,大厅内一时只留下他们二人。
傅鸿桐仍旧坐着,宋未暇则像做错事一般,罚站似的一动不动。傅鸿桐神色严肃,眉间蹙起,投射过来的目光又狠又厉。
他蓦地笑了一声,那笑实在称不上是“和善”:“我怎么不知道,你如今这么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了。”
宋未暇一眨不眨地凝视傅鸿桐的神色。
生怕错过一丁半点,就就没看到他脸上京剧变脸似的喜庆变化。
他把头一扭过去侧对窗户。既然看够了,也是时候从傅鸿桐身上抽离出注意力。越看他那张英俊的脸,宋未暇越感觉到自己从前的喜欢有多可悲。
曾几何时,他真的很喜欢他。每次上学,都只为了远远地瞧上他一眼。
这样的少男心事,连虞德成都无从知晓。宋未暇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深到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钱才接近傅鸿桐。
深到,连傅鸿桐也这么以为。
宋未暇看着窗外水池边上工作的下人,有几个仆人仗着是傅家的奴才,颐指气使,把那些工人骂得一无是处。
收回视线,宋未暇从鼻子里抽了一抽,声音嗡嗡的:“我丢你面子了。”
傅鸿桐听见他这话倒是忍不住气笑了,过了一会,他方才翘起唇角丢出几个字:“你也知道。”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宋未暇不禁反省自己刚才的行为,真有这么过分么。
随即他否认了自己。
明明最开始带头领着他那群兄弟姐妹,趁他睡着不注意,聚集在一块贬损自己的就是傅鸿桐本人。
现在回旋镖射中傅鸿桐自己了,他倒诉苦了。
宋未暇垂着眼皮闷声说:“昨晚上冷气开太大了,几次都关不掉,可能是因为这个烧了脑子了,一时糊涂。”
傅鸿桐这才站起来往他这侧了侧身子。
他忽然的逼近无端惹起一阵心慌。有多久没这么近距离,面碰面地观察彼此了。
宋未暇发现,傅鸿桐的脸上一点变化也没有。果然有钱人保养得到,三年就像一眨眼,什么都没改变。
傅鸿桐对宋未暇说:“你好像还很得意,找了这么个理由当借口。”
只一瞬间,傅鸿桐又坐回了原位。
宋未暇的心随之一空,硬生生扭过了脸:“你放心,我还没那么严重,不至于影响到你。”
宋未暇跑上了楼去,躺在床上继续睡觉。
以往要按点工作,现在也不用上班了,他还不想那么早就起床。再说眼不见为净,楼下到处是傅家耳目。
还有那个一听说他感冒就避之不及的傅鸿桐,也省得传染给他,到时候自己又被当口诛笔伐的讨挞对象。
宋未暇把脸伏在手臂里侧身躺着。长时间这么倚着重心,左边的手臂,不一会儿就麻了大半。
他强迫自己睡着,眼皮却像有千斤的沉重,怎么也舒缓不了。
楼梯口传来走路的声音,宋未暇眼也没抬。
渐渐的那开门声音响了起来,宋未暇先是装睡,见脚步声逐渐往这边蔓延。宋未暇把鼻子和脸都埋进枕头,怎么也不肯抬起来。
床垫被人坐下,压出了一个沉甸甸重量。傅鸿桐就坐在他身边,他闭着眼也能感觉到。
傅鸿桐的气息渐渐包裹上他。忽然间,宋未暇的脸被掰了过去。
宋未暇死死地侧着脸。
“又闹别扭了。”傅鸿桐的呼吸攥钻进他的鼻腔里,很好闻的清淡味道。
宋未暇见自己挣扎不过他的手劲,干脆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捂住口鼻。
“我才没。”
这才看清傅鸿桐手上拿了杯水,还有一盒药。
他强拉着宋未暇的背,说:“我看你还真跟以前一模一样,一点没变。我哪句话说错你了,嗯?就会在我面前耍劲,这叫什么你知道么。”
宋未暇干咳了几下,晶莹的水珠从唇边落下。
他把被子拉起来盖在自己的身体上面,把自己一整个裹得严严实实。
宋未暇咽下了那颗感冒药,暂时还没起药效。他神智也还显得异常清明。
“锄强扶弱。”宋未暇瞧着傅鸿桐说。
傅鸿桐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手指碰在他刚沾过水湿润的嘴唇上:“是窝里横。”
宋未暇直起上半身,往旁边靠了靠,躲开他那冰冷的手。安静了片刻之后,他低声说:“昨晚上估计就是你那弟弟给我闹的鬼,一晚上吹强冷气。”
傅鸿桐静静听他说完,才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感觉出来?”
宋未暇心说,我只觉出你在和他联手埋汰自己。
他到底没这么把心声吐露出来。
“我有点累了,让我睡一会吧。”
傅鸿桐坐在床头没动,“你想我怎么做。”
宋未暇闷声闷气:“我不敢。”
这是心里话,他确实没指望傅鸿桐会为自己怎么出头。
事实可见,他跟自己的兄弟永远是血脉相连。而自己只不过是法律上的一层束缚。对他这种人而言,这个法律意义也是随时能解除的,并不就此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了。
傅鸿桐朝他又靠近一点,那种亲近的姿势容易给人错觉。好像他们感情多么和睦,什么事,在床上都能解决了,没有隔夜仇。
傅鸿桐望着宋未暇睡的枕头,“我刚刚不是让你当面说回去么,你也不接我的茬。”
宋未暇半闭着眼装作假寐,耳朵高竖。他心里却在想,你什么时候说那样的话了。
傅鸿桐没看他回应,似也习惯了他这个性。“让你学着点老太奶的泼辣性子,哪个下人还不给你治得服服帖帖,你不学,还跟我作对,偏要把自个贬到尘埃里去。这下可好,都知道了,就看你往后怎么应付。”
傅鸿桐这张嘴是真的会给自己留后路。白的说成黑的,颠倒是非,胡乱妄为。
他现在当好人,说刚刚给自己铺话了。
宋未暇左想右想都没瞧出来,刚刚怎么看都是他先在那阴阳自己,一会说宋未暇脾气差,一会咒他也落个积劳成疾早死的结局。
现在还来假惺惺地做好人,真是看不惯。
宋未暇不睁眼,嘴上说:“你现在很快活么,看我以后又要难做人了。”
傅鸿桐说:“我说你不听我的话,在这个家里寸步难行,你不信,自讨苦吃。我快活做什么,我看你倒很高兴。”
宋未暇一时之间又不想搭理他了。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咽了一口气,抬起眼眸,从睫毛的小缝隙里窥他一眼。
“你这三年单身生活,过得不是很爽快么。又吃回头草做什么,别人都在背地里嘲笑你。”
傅鸿桐被说中心事似的,单单看着他,一句话也没吭声。
宋未暇见自己试探成功。果然他这三年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今天短短的交锋能看得出傅家内部还是风起云涌。宋未暇清楚自己的地位。
正值傅家老太爷新死,傅家内部新老交替之际。傅鸿桐又是曾经出走过一段时日的,身边没个可亲信的,才在内外交迫的时候,想起宋未暇这枚弃子。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至理名言。
傅鸿桐要在傅家内部重立威信,说什么听他的话,宋未暇才能和老太奶一样,把手下人治得井井有条。
都是空话。
傅鸿桐的目的是找个像他老太奶那样唱白脸的人,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接任老太爷的位置。
料想傅家老太奶,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傅鸿桐又似乎靠近了一点,声音轻微:“你也知道我这下被多少人戳着脊梁骨指,那你还跟我作对。”
宋未暇闭着眼,被子里的手紧握成拳。他的后槽牙咬紧了,牙龈泛酸,感觉自己跟自己较劲,心里波涛汹涌却要维持面上平静。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给我点空间。我要休息一下。”宋未暇说。
傅鸿桐这才站起来,对宋未暇说:“昨天老管家说你到家就直接进屋了,没向他要钱么,这就不用客气了,都是写在合同上的事。”
宋未暇想到自己临近的房租费。
也不知道宋术有没有找到工作。要是他没找到零活,房租付不起,那间屋子也还是得退租。宋术如果不嫌弃,在工地上肯卖力,那边也肯定有工人宿舍,无非环境差了点,宋术又得叫苦连天了。
宋未暇有时候也能理解。他当初拎着行李箱出门,看着人来人往的城市,也想过要不要做苦力。
那念头一闪而逝,他很快就打退堂鼓了。
他也吃不了苦,就不去指责宋术什么了。
没过几天,傅鸿桐与第一任再度复婚的新闻传遍全城。
各大新闻平台都争相报道,有的说傅鸿桐要效仿故剑情深,重新杀回傅家就是要给所有傅家人一个下马威。
那篇报道十分离谱,把傅鸿桐和汉宣帝做对比,将他描述得要多恋爱脑有多恋爱脑。
宋未暇看了之后一声冷嗤,谁都知道汉宣帝晚年多少三宫六院。
傅鸿桐这人跟恋爱脑的关系大概只有“脑”这个字,还略有沾边。
宋未暇看着一篇篇花里胡哨的报道,提取不了丁点有效信息。
他很快就将所有信息都屏蔽了。
虞德成那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封闯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一不小心才多聊了几句的关系。
至于宋未暇从前的同事,更是像被施了禁口术,谁都没跳出来,来说一句话。
从前对他痛打落水狗的那些人,也纷纷沉默了。
宋未暇重新入主傅家的新闻,就像一把宝剑插进了一锅沸粥——两不相干。
宋未暇也丧失了以往的嚣张跋扈。还记得当年结婚典礼,他大请了无数从前的老同学。
就想那群人私底下议论他的:“一朝得势,唯小人耳。”
这第二段婚姻与之前比起来,显然是相形见绌得远了。没有婚礼,没有记者招待会,偷鸡摸狗暗度陈仓。
这一次没了傅老太爷坐镇,傅家的下人们明显都各藏心思。这群人里不乏有偷懒闲散的。
他们仗着自己年老事高,又曾和老太爷交情匪浅,傅鸿桐支使不动。连带着后厨那些人,也都随时偷奸耍滑一下。
这类事在傅家是层出不穷,宋未暇重新入主傅家之后,他们非但不见收敛,还越发地肆意妄为。
毕竟宋未暇又不是什么身家雄厚的,平时冷落他,动辄见面了不打一声招呼的也没什么。
不像家里其他少爷小姐一样须精心呵护。
再加上以前还有点摩擦,没少仗着傅老太爷的身份,暗地里对宋未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指指点点。
“你们不知道,从前老太爷在家,这宋先生就有多目中无人。老太爷都起床了,他还在那呼呼睡懒觉呢。”
底下新来的人听得怒目圆睁,说:“这还得了,这么没规矩的野人。”
那下人还想添油加醋,旁边的人赶紧一捅他胳膊。
“别说了别说了。你瞧他,往这来了。”
宋未暇一走过来,这群帮佣作鸟兽散,但也不见有多尊重宋未暇的,眼睛一瞥一瞥的。
宋未暇拉了一拉嘴角,自顾自上楼去了。
他路过双人房间的时候,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下,随即又一步不停地走回自己屋子。
那间双人房,只在初婚洞房夜短暂地进去过。
但也没有使用过,至今那房子的被子都没没用过,当年铺完了,立刻就又收回去。
晚上吃饭,这群下人面对傅鸿桐又换了表情:“少爷,按你的口味做了菌菇汤。”
傅家人和所有的高门大户口味一样,爱鹤原汁原味的汤。
池甜点则讲究甜而不腻,都要吃出个原生态。
傅鸿桐尝了一口汤,说:“下次就按这个口味做,桌上多加点小料,家里也不是缺钱了,连点油盐酱醋也摆不起。”
宋未暇知道傅鸿桐的口味还要淡,连酱油也不喜欢,最多撒点盐花。他看着那些汤就没胃口,好歹尝了口,就立刻把汤匙搁在一边,不去碰它们一口。
宋未暇就知道傅鸿桐只会嘴上说说。
他实际上还是看不起自己的口味,自也不会迁就。
在这个家里,傅鸿桐是第一老大。所有人都该顺从他,而不是随心所欲地做自己。
那下人皱了一下眉还在说:“少爷,老爷从前吩咐过,嘱咐大伙儿都不能重盐重糖,连桌子上也不能多摆了,唯恐小孩子们贪嘴。”
见宋未暇正看着那边,瞧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那下人朝他这斜了一眼,眼梢高高吊起,用整个背朝着宋未暇以示威风。
傅鸿桐的眸光也从那转过来,宋未暇刚好低头。
傅鸿桐拿帕子擦擦嘴角,打量着面前这倚老卖老的下人。这人曾和宋未暇有过节,傅鸿桐蹙了一下眉。
他往宋未暇这又瞧了眼,才对那下人说:“你瞧这桌上有小孩么。”
他的口气很是平静,不动声色的反问就足以让人胆寒。
满桌子都无人敢应。不多时,便有人端上了长长一叠的酱料碟子。
宋未暇食不知味。
他与傅鸿桐三年婚姻,膝下没有一个己出,这是人尽皆知的公开事实。
有人私议,有人悄悄讨论,都不敢堂皇地说。
傅鸿桐却借此题发挥,公然在饭桌上提起孩子的事,难怪满桌都无人说话了。
宋未暇更觉得难以下咽,一桌子都是不合口味的菜。从前在外边,他还能时而自己下厨,按着喜欢的口味加盐加醋。
如今他吃几下就饱了,然后便上楼去,留下一句:“你们吃吧。”
宋未暇坐在自己的床头看手机,正不知该不该给虞德成打电话,主动提这事。
虞德成很爆,他肯定受不了自己复婚。当初宋未暇能走出婚姻的阴影,多亏了虞德成夜以继日地劝导,陪伴。
后来他去工作,也是虞德成竭力推动。
以前做傅太太太舒服,宋未暇都忘了上班。
现在他重新过上自毁的路,何不让虞德成气愤。宋未暇忽然怀疑自己是被他拉黑了。否则不至于一点虞德成的消息,也没有。
宋未暇犹豫了好久还是打开手机,把虞德成的联络方式翻出。他不敢主动打电话过去。
万一他正在做结案,宋未暇无疑是打扰到他。宋未暇最终还是决定发语音。
他把嘴唇凑到麦克风那里,低之又低地发了一条语音消息:“虞德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见一面吧。”
宋未暇说完这句话,感觉声线都颤个不停。
后面有个人注视自己。
宋未暇一回头,傅鸿桐拿着两只碗,正站在他的门口。他的视线慢慢从手机,转到宋未暇地位脸蛋。
“你怎么也不吭一声,怪吓人的。”宋未暇眉毛皱了下。他背过身去删掉那条短讯,准备重说一条,不能再让声音那么悬浮颤抖。
背后那只手忽然夺过来,把他的手机抢了过去。
傅鸿桐很简单地平铺直叙:“没收。”
宋未暇想要拿回来。傅鸿桐就站到窗口把手机扔了下去。
宋未暇垂着眼睛,呼吸急促起来。他抱着手臂往后走,没吃饱的肚子咕咕直叫。
宋未暇退到门后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孩子的事,你再等等,我还不想要……”
傅鸿桐长臂一捞,把他整个人带回屋里。
“什么孩子。”
宋未暇冷静了下。他本来想说他暂时还不想要,因为害怕,还未经人事就谈孩子,实在是个未知的恐惧。
但后来宋未暇就发现此话有误。他不应该这么说,抖了一下,反而镇定自若。
“我们只是协议婚姻,抚育后代的事不在合同里面,所以你不能要求我这么做。”
傅鸿桐点点头,出人意料的很平静:“所以呢。”
宋未暇一门心思只想着楼下的手机,想着从他怀里逃脱,语气也不悦。
“你放开我,这是在做什么,脱我衣服干什么,你流氓。”宋未暇用手去挡他的手。
宋未暇从未见过傅鸿桐这种神态。他的脸异常冷静,眉目压着那双剑一样锋利的眼神,有什么欲念从中流淌了出来蔓延一地。
他的眉骨高耸立体,眼窝里没有一道褶皱,平整度高乎寻常。
另一方面也因为这优越的骨相,傅鸿桐总是看上去深不可测。
他把宋未暇的扣子解开,一把将他制服在床上:“你说生孩子呀,不上床怎么生。”
宋未暇一面去挡他的手,一面遮着自己的衣领:“你什么意思,我不是这意思。”
傅鸿桐松开手,他看着宋未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把自己的胸脯遮起来。那点雪白的肌肤瞬间就藏入面料里了。
宋未暇脸型瘦削,五官精细而且立体。
傅鸿桐玩味地笑了笑说:“我的意思是——做夫妻分内之事。从前看你过得是不是太逍遥了,都忘了,这本就是你的本分。”
傅鸿桐说完就把他的脸强硬掰了过去。
宋未暇在惊恐里被掠去了嘴唇,无论他怎么挣脱,都还是在傅鸿桐坚硬的胸膛里被按捺不动。
傅鸿桐的力气太大了,气息又太过强势而霸道。
宋未暇很快就气喘吁吁,脸上如春雨过后,狼狈得一塌糊涂。
傅鸿桐的声音凑在他耳根子里,温热的像一条泡了烫水的死蛇:“你最好本分老实点,别东惹西惹的。做我傅鸿桐的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就算是协议婚姻,你也给我夹紧屁股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