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鸿桐是率先出声的一个,声音不冷不热,听着就让人心生烦躁:“外边这么大雨,不请我进来么。”
虞德成果然没憋住,“你还好意思来?”
傅鸿桐之前与虞德成的见面次数寥寥,都不曾单独聊天。唯独有一次虞德成作为宋未暇的亲属一方,到傅家去立威撑腰。
宋未暇对虞德成的感激一直以来自内而外。所以从三年前那事以后,宋未暇不止一次告诫宋术,再缺钱也不能找虞德成。
宋家已经欠虞德成很多了,不能继续把他拖入泥沼。
傅鸿桐乌黑深沉的视线,停驻几秒,看向宋未暇:“你朋友好像什么都还不知道。”
宋未暇最怕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是软肋,虞德成必定一击即溃。虞律师在工作上尚且能大杀四方,但私下里太讲义气,情感占据上风。
宋未暇拽过虞德成,就怕他忽然爆发,要是唇枪舌战,他未必说得过虞德成。
“你给我出去。”宋未暇用手一指门外,冲傅鸿桐冷冷道。他的声音像淬了寒,冻得人四肢发凉。
“看来还真没说。”傅鸿桐略微思索,“不应该吧,你俩不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么。”
宋未暇看了眼虞德成。出乎意料的是,虞德成很安静,甚至拉了拉他的手,“我没事儿。”
“我出去再跟你细说。”宋未暇轻声细语,刚说完,就感觉面上那股注视更浓了。
傅鸿桐是素来从上到下都瞧不起他的,乃至于觉得他的家人,他的朋友都是一路人。
宋未暇抑制住心头不断发颤的思绪。
他凝眉对着傅鸿桐笔直的身形,说:“请你先出去,我们俩早就没关系了。”
虞德成也紧跟着呛了一句:“听见没有?早知道是你,我才不会给你开门。”
说着,虞德成就要去关上门。
傅鸿桐微微一笑,“你俩这一出戏,一唱一和搭配得挺好。可惜我既不是来欣赏你们二人有多默契,也不是来与你商量什么。”
傅鸿桐朝门上塞了一张纸,转身前留下一记淡淡的眼风:“你叔叔把账单地址写到了我这里,不知道你知不知情?”
他说完这句话,身形一顿,接着似有若无瞥向虞德成,“怎么宋未暇没告诉过你他家又欠钱的事了么。”
宋未暇忍不住把门狠狠关上,抵着手臂喘息。
“他说的都是真的?”
宋未暇看着虞德成的质问目光,“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是赚得不多,但我总有出头的一天。为什么不信任我,总向那个人去求助,就因为他更有钱,站的位置更高?”
虞德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下那张纸。眼皮子上下飞快一扫,声音严肃,“你叔叔和他还有联系。”
宋未暇的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
半晌他才挤了点话,脸色灰败得毫无人气,“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他。”
虞德成的腰上还围了一条围裙,是宋未暇平日里下厨常常用的那条。
穿在宋未暇的身上虽然合身,可在虞德成腰上,就显得窄小了。
“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你的前夫么。”虞德成的眉头紧锁,“你叔叔不找我要钱,竟然低下头去找那么个败类子弟。”
他一摘围裙,扔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宋未暇还以为他要走了,一时紧张,安定下来才看见他坐在了客厅。
“你都忘了么,当时是你们最惨的时候。你叔叔人头都选在别人的刀下了,全指望着你一个人,你呢,你去找那个男人,换来的只是几句冷言冷语,要不是我,现在你俩都去吃西北风了。”
虞德成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当时,如果不是虞德成舍身相救,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我记得。”宋未暇喃喃自语,“我这辈子都当然不会忘了那一天。”
虞德成气愤不已,“那你们还有联系。”
宋未暇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气恼什么,因为傅鸿桐上门来找他这件事,还是因宋未暇在虞德成跟头隐瞒不报。
虞德成安静坐着,等他的回话。
宋未暇抿紧嘴唇,忽然打了个深深的寒颤。沙发上的传来一声叹息,低低的,带着一点缱绻,最终悄无声息地被收了进去。
“我先走吧。”虞德成没等来宋未暇的回话,站起了身。
宋未暇跟出去想要送送他。
一开门,外边风雨漫天。宋未暇忙又折返回屋子里把伞递给他,虞德成没有伸手,只说:“我是你最牢固的后盾,别跟我生分,好吗暇暇。”
虞德成抚着宋未暇肩头,大掌和他的目光是同等的火热。似乎只要宋未暇说个好字,下一秒他就会贴近凑下来。
灯光照得人刺眼,宋未暇下意识想要遮眼,结果不小心,打掉了他的那只手。
虞德成怔了一下,仍旧不退步,紧紧盯着他要个说法。
宋未暇肩膀一直抖个不停,目光低垂靠在虞德成的领口纹路上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又一瞬间害怕看到虞德成那充满欲念的眼。
宋未暇也不敢再拿手去阻挡,怕激怒到面前的男人,现在唯有言语是他唯一的抵御手段。
墙壁外缘的雨水浇遍每一寸砖瓦,地面墙根都淋得水光潋滟。
宋未暇几乎都抬不起头来了,一径低着头慢慢地清晰挤字,“谢谢你,钱的事,你不要操心。我们家是个泥沼,你别被牵进来,我自己会解决的。”
虞德成逐渐失望,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人影越走越远。宋未暇看着他下楼,脚下一软。
宋未暇滑到了地上,两腿蜷缩到一起。他用手抱着膝盖,背靠冰凉门身。
楼道里四面无声,只听见他低低压抑的声音。刚开始还只有一点点声音,后来就越来越响。雨声也越来越大了,能掩盖住他那么丁点猫似的声响。
一个声音从远及近:“你现在哭,他也看不到了。”
宋未暇睁眼,抬起头。傅鸿桐朝他走过来,蹲在宋未暇的面前。
傅鸿桐的个子很高,皮鞋又十分之亮。
他对宋未暇说:“既然知道来者是客的道理,会送他出门,怎么不送送我。”
“你还好意思说。”
宋未暇依旧埋着脸,声音细细碎碎地发出来。他现在难堪极了,一点也不想被面前的男人尽收眼底。
他只会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
就像现在讽刺他们的友情。宋未暇手肘撑地,用尽了力气从门口的角落,缓爬起来。
傅鸿桐挑眉看着他,他一点点地扶着门退到屋里。
傅鸿桐眼里的神色好像在说,你们的关系真够脆弱。
他没有理会宋未暇的抗拒,挡着门把手,一把攥在手心里,眉头半蹙说:“他平时就这么对你的,你也是不挑。”
宋未暇的牙齿也抖了起来。这回是冷愤交加,瞧瞧他这话,又开始讥讽自己没朋友了。
结婚的时候,傅鸿桐就瞧不起他那内向别扭的性子。他胆小却又自尊,
不肯轻易敞开心房。
傅鸿桐看着他说:“你把这人看得比谁都重,结果他对你的态度,也就这样。”
每次傅鸿桐都以浅薄片面的视角,评价他的这段友情。他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评断他俩的友谊多么脆弱。
目的就是笑话自己孤单,没得选。
宋未暇哼了一声:“你懂什么。”
傅鸿桐的目光从浓密睫毛射出,幽深无底。他直起背来,侧过头看着里头,说:“上次匆忙一来,纯属是路过,也没来得及看你里头怎么个模样,今日一见,真是很小的一间屋子。”
傅鸿桐这类的人的缺点就在于此。离了婚,他却仍以为宋未暇要“生是他们傅家的人,死是他们傅家的鬼。”
他却不知道,离了婚的夫妻如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才是世间常态。
宋未暇赶紧把身子挡在门中间,不让他进门。
傅鸿桐的脚步就此停下,那双名贵到格格不入的皮鞋,刺的一下,发出锐利摩擦声。宋未暇当然知道他进门不会有好言好语,不过是显现自己的优越感。
顺便再大肆奚落一通自己这三年来多么寥落。
宋未暇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不惜用身子挡住去路。这招果然奏效了,傅鸿桐停住脚步。
“家里破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他顿了顿,然后说,“虞德成刚刚洗了澡,浴室还没收拾,你要是想借上洗手间,移步别处吧。”
傅鸿桐爱干净,不喜他人用过的东西一块共用,宋未暇所能想到的,他会屈尊进屋的唯一目的,不是转悠一圈把他数落得狗血淋头,就是上洗手间这一条。
看他衣襟落着些许雨,也不知道保镖和司机在不在下面。依他的个性做出什么来也不奇怪,反正宋未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万般不入眼就是了。
宋未暇胡思乱想着,听见面前沉默的男人忽而笑了一声。那笑听着分外的不舒服。
“你真脏。”
宋未暇闪电般抬起眼,眸光急遽收缩,用力甩开门让路。
“怎么就脏了,我只是说洗手间没打扫,你倒是看看屋子里呀,哪一处没收拾干净了。”
“我不稀罕。”傅鸿桐剜他一眼 然后看了眼沙发上的围裙,“颜色也土,难怪你活得一日不如一日了。”
宋未暇就知道,傅鸿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半句的好话。他这人长得人模狗样,受尽精英教育和上好的世家培养,可总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
宋未暇并不会像他一样斤斤计较,把浴室和卧室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会匀给自己视作骨子里的好友暂时借住。
傅鸿桐就会像现在这样,刻薄犀利,薄薄的嘴唇一翻,吐出凉薄字眼:“脏死了。”
宋未暇不愿再与傅鸿桐多计较,低头准备关门放狗。
傅鸿桐在门合上的一刹那没再伸出手来,仅是抬起下颌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有骨气,不如别让你叔叔再来向傅家乞讨。”
宋未暇把头高高一昂,并不退缩,隔着门缝钉出一句话去:“那你应该去找他说这些话。他是他,我是我。”
门外寂静,一时间只听得风雨大作。想来这人也不会有生命之虞,作为傅家的唯一继承人当然是出门随从不断。
宋未暇坐回沙发上,脑子乱哄哄。
“你为什么要把地址写傅鸿桐那,为什么去找他要钱?”宋未暇打了个电话,一连串责难啪啪地喷出嘴巴。
宋术呆了一下,“我不知道啊,我没写他的名字呀。我再糊涂,也犯不着去找那人。”
“那肯定是你三年前的欠条到时间了,别人就找上门了。”宋未暇一下子失去所有气力,瘫倒在沙发边缘。
宋术说:“傅鸿桐这小子去找你了?”
宋未暇听到他那端安静得不似往常,只有电视里吱吱呀呀的说话声。
“你在哪。”
“我在酒店里,避风头。”宋术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暇暇啊,你前夫反正有钱,他又肯找你了,肯定是对你又有心思了。”
宋未暇冷笑,“我看你恨不得代替我去巴结他。”
宋术自知理亏,不敢再触侄子霉头。
宋未暇理了理头发,去厨房打算整理残局,走进去看见焕然一新的灶台厨具,才想起来,虞德成手脚麻利极了,走之前洗碗擦水,早就都弄得纤尘不染。
翌日一大早他就从床上醒来了,也等不及吃饭,洗脸漱了口,就准备打电话。
他看着外面依旧雨蒙蒙的天,昨晚上电闪雷鸣,在窗外足足响了一整夜。
宋未暇想着如何郑重其事,在电话里道歉。
电话没拨通,却又在心里思索自己错在哪里。
没想明白就看见另一个电话。是小杨的,宋未暇心想也好,就趁着台风天说明白了。
小杨先是嘘寒问暖。
宋未暇听他口气倒也正常,便暂时放心。
客厅的桌上有两张纸,分别都是傅鸿桐的杰作。宋未暇只看了一眼就转开眸光。
小杨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言语,说今年学校军训推迟,他们这一帮子体育老师也享福。
宋未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对面话题戛然转变,“你应该结过婚了吧。”小杨的声音在电话里依然如旧。
宋未暇登时清醒过来。才明白,小杨这通电话不是刺探军情,而是来者不善。
宋未暇琢磨着小杨的用心,淡淡说:“你不喜欢结过婚的男人么。”
小杨没想到被反将了一下,顿时臊起来,“呃,我没那个意思。”
宋未暇也没心思跟他继续下去,直接说:“我有过一段婚姻,所以对结婚没什么兴趣了,老杨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单纯的男人,觉得配你,才把我们介绍到一起。”
小杨在那一边沉默良久,小声地啊了一声,“我正好喜欢你这样的。”
轮到宋未暇诧异。小杨没有多说,“给我个追求你的机会吧。”
宋未暇说:“我目前没这个想法 ”
“那你来赴约做什么。”小杨勃然一狠,“我是看你长得好看才不嫌弃你,别给脸不要脸了,要不是看在你前夫家是那个傅家,你以为我稀罕。”
宋未暇皱起眉,并没有理睬:“随便你。”
就此挂断了电话。他直觉这一下要撕破脸皮,也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自己。
宋未暇并不害怕一段良好关系的骤然打破,只要对面不是他珍视入骨的人,那个人是走是留,对宋未暇都别无关系。几天后,台风停了正常上班。
这一次返工,宋未暇发现老杨疏离了自己。这也正常,一个是侄子,一个只是下属。
与此同时办公间流言四起。诸如“小宋结过婚”的传言四处都是。
这倒也不是大事,顶多被人说两句。谁知道事态急转直下。
上司找到了宋未暇。
“听说你结过婚?”
“是的。”
“前夫家是傅家?”上司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司和傅家是竞争关系,要不你过几天自己收拾一下,主动离职吧。”
这只是借口。宋未暇想了想,干脆直白地问:“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上司摸了摸脑门,也没再隐瞒,悠悠叹了口气:“在这座城市混饭吃,谁想跟傅家作对呢。”
宋未暇当即了然。
不是小杨,也不是老杨。他们都还没那个能耐。
宋未暇写了辞职报告,却没立刻提交。
他等了一下午都还没坐住,没到下班点,就给傅鸿桐打电话。
他想了很多,以傅鸿桐只手通天的能力,或许是知道了他相亲的事情觉得面上无光,就想借这个事情给他施压。
傅鸿桐在电话里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你以为我找你复婚是商量么。”
宋未暇咬牙切齿起来,气息趋于急促。
“为什么要逼我到这种程度。”
傅鸿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我爷爷死了,傅家的继承人需要有一个妻子,你知道我的性情,从前随便找了一个吃了大亏,这次就不想再重蹈覆辙。思来想去,就你了。”
宋未暇掐着手心,快喘不过气:“傅鸿桐,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从前他想离婚就离婚,一脚就踹开他,凭他怎么挽留都不行。
现如今傅鸿桐找他复婚,原来只是不想再吃当初随便娶他的亏。
傅鸿桐继续说:“你不答应也行,就看看你那叔叔还会不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届时,还请不要跪着求我。”
他话一说完就掐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