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蝉 第4章 第四章

照绮罗捧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陆忘寒吃汤圆。

陆忘寒咬了一小口，然后被甜烫的馅料燎了舌头，照绮罗听他嘶了声，下意识看过去，见他大半舌尖都被烫红了，微微向外吐着吸气，很有几分可怜。

照绮罗不由自主地捻了下手指，目光灼灼地盯着陆忘寒，忽道：“你为何不告而别？”

陆忘寒专心与碗中汤圆做斗争，闻言头也不抬，说：“我恐怕打扰了照道友清净。”

照绮罗冷笑撒谎，他一拉椅子，倏地凑近。

这妖物容色美得毫无瑕疵，陆忘寒一面赏美人，一面就美色将汤圆咽下去。

“你不怕打扰谁清净？”大妖低语，“虞未吗？”

陆忘寒叹气。

自从见过照绮罗之后他就总是叹气。

早知道照绮罗是这样粘人的小东西——简直像条标记了底盘的狗，他就是长得再漂亮，陆忘寒也后悔借他解药。

对上大妖赤红的眼睛，陆忘寒敷衍地哄道：“我没去找虞未。”

“他不想见你？”照绮罗问得很快。

陆忘寒的勺子和碗磕了下。

照绮罗一眼不眨地盯着陆忘寒，忽地有些高兴，他笃定道：“你不想见他。”

陆忘寒不答。

于是照绮罗心情更好，妖物不知道自己为何高兴，高兴得很没有由来，莫名其妙，见陆忘寒还在吃那碗根本不好吃的汤圆，抬手夺下陆忘寒的勺子。

陆忘寒：“……”

他目光下移，无奈地盯着照绮罗一口未动的碗。

照绮罗顺嘴把勺里剩了一半的汤圆吞了，他眉眼含笑，粲然如桃花灼灼，似有旖旎的浓香扑面而来，“你放心，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护着你。”

大妖这话说的温柔，不知有没有感动面前的陆忘寒，至少甜芝麻馅从喉咙淌到心里，先把自己甜蜜得一塌糊涂。

陆忘寒剑术卓绝，若非自己作死毁去大半修为，当世少见敌手。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不对，妖，在知道他身份后，还能如此信誓旦旦毫不心虚地说要保护他，失笑之余，慢慢点头，“多谢。”

他不问缘由，倒令照绮罗有些失望。

大妖悠悠起身，妖异华美的衣袍迤逦坠地，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唰唰的声响。

陆忘寒欣赏地看他。

可惜世间但凡美人总不好招惹，譬如此刻的照绮罗，譬如当年的虞未。

他又想叹气了。

只是还不等他叹气，一只肌肤白皙润泽的手就贴上了他的小腹。

妖物半倾身，自他身后将他拥住，垂下修长的颈，将头温存地压在陆忘寒的颈窝。

像条渴温缠人的蛇。

“倘你怀有我的子嗣，”他喃喃，带着甜味的热气扑落在陆忘寒唇边，“我不想我的血脉流落在外。”

缠绵入骨，不过如此。

陆忘寒闻言瞪圆了眼睛，委实被这个遭话本册子催熟的脑子震撼了一瞬。

他刚要不失礼貌地笑笑以示回应，身体却陡然一震。

强横的灵力波动以鬼市望月塔为圆心，猛烈地向外扩散！

因为凶悍太过，甚至已成肉眼可见的实质。

幽幽蓝光映得颈侧容颜更美，更艳。

陆忘寒喉结紧张地上下一滚，霍地起身，一把将照绮罗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

“走！”

其实用跑更恰当些。

风声猎猎，照绮罗垂头看了眼陆忘寒紧紧扯着他的手，心情颇有几分美滋滋，忍不住笑道：“跑什么？”

那灵力强大却无害，与其说是一种攻击，倒不如说是一种探……查。

境界如此高深又令陆忘寒这般失态的，唯有，虞未！

照绮罗猛地一顿。

陆忘寒被他带得也一顿。

“做什么？”

照绮罗认真地说：“你不想见他，我替你杀了他。”

陆忘寒紧紧扯住照绮罗，绝望地喊道：“祖宗你别火上浇油了！”

大妖天生长而挑的妖异眼睛微眯，“你担心他？”

陆忘寒叠声道：“我担心你我担心你我担心你，求你了别……”

话音未落，却听咔地一声响。

如同琉璃寸寸碎裂的声音。

陆忘寒眸光一凛，旋即，道道清亮的光泽点亮了他的双眼。

鹤一声长唳，清越嘹亮的声音响彻天际。

只转睫之间，两人周遭的景致似碎瓷般片片剥落，其下却并非虚空，而是修竹成林水雾缭绕的秀丽山景。

照绮罗悄然背过一只手。

这是他的习惯。

妖气瞬间四溢，汹涌地穿过周遭，所到之处青竹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生命一般，瞬间枯败凋零，节节坠落。

这时候陆忘寒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他认命地闭了闭眼，心道事已至此，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别伤竹子。”

照绮罗挑眉，“你心疼？”

他反手扣住陆忘寒要松开的手，非但毫无做贼的自觉，反而牵得正大光明。

他知道此处大抵是虞未用功法化作的幻境，也知虞未定然监视着他们，可那又如何，当年他第一次见到陆忘寒时没有上前搭话已是守礼至极，现下陆忘寒早毁了与虞未的道侣契，虞未怎么有资格管陆忘寒？

话本的冷仙君追妻是追不成了，写个美妖精和痴剑主听起来可比前者顺耳。

陆忘寒无奈地说：“随你。”

照绮罗听他语气敷衍，不觉欣喜，于是身后百里青竹瞬时全凋。

黄叶慢悠悠地飘落。

“叮当——”

古雅的风铃微动。

只听一阵咚咚咚的小跑声，不多时，一个清秀漂亮的小脸从小屋房门后探出来，怒斥道：“好大的胆子，敢伤虞师祖的竹……”小孩话音一顿，面上顿时满溢欣喜，“师祖，师祖你回来啦！”

陆忘寒神色微滞，余光下意识瞥向妖气凌厉的照绮罗。

照绮罗不悦地冷哼了声，无声地收了气息。

“幻象而已。”他殷红的唇瓣轻动。

陆忘寒苦笑了下。

孩童用术法还不熟练，小跑着飞扑到陆忘寒怀中，被陆忘寒一把抱住，笑道：“小心。”

声音是照绮罗从未听过的清和温柔。

大妖艳丽非凡的脸毫无表情地，慢慢地转向陆忘寒。

后者却仿佛浑然不觉。

小孩紧紧抱着陆忘寒，先是高兴，而后委屈得要哭，“师祖你好久没回来了，我上次问虞师祖你什么时候回来，虞师祖不说话，林师兄叫我不要多嘴，师祖你去哪了，”说着说着稚嫩的童音化作哽咽，偏生还倔，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哭音，“师祖。”

陆忘寒是个会逗不会哄的，即便知道眼前的孩子是幻象还是手足无措。

他忙从袖中扯出了条绣着兰花还带香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孩子滚落的泪。

白嫩嫩的一张脸被他自己憋得泛红，看上去格外可怜。

照绮罗心道卑鄙。

知道自己留不住陆忘寒，就幻化个陆忘寒心疼的孩子出来，妄图以孩子留住陆忘寒。

卑鄙。

卑鄙！

许是他身上煞气压不住，小孩一颤，怯怯地看向照绮罗。

玉面红唇的大妖勾唇，露出一个能将人生剥活吞的微笑。

孩子将头倏地扎进陆忘寒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陆忘寒无措地摸着孩子的头，温声道：“莫哭了莫哭了，阿苦乖。”

阿苦？

什么破名。

照绮罗腹诽，看着陆忘寒，无声地问：“你还要在这个幻象面前浪费多久？”

陆忘寒闭了闭眼，忽地柔声道：“阿苦。”

阿苦抬头，精致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陆忘寒摸了摸孩子柔软的额发，低语道：“好孩子，睡吧，师祖在呢。”

低柔的话音中带着蛊惑人心的灵力，就算身处秘境中，这个幻象境界远低于陆忘寒，亦有些昏昏欲睡，小声道：“那师祖还走吗？”

照绮罗神色骤冷。

陆忘寒柔声道：“不走了，睡吧。”

照绮罗猛地看向陆忘寒，喜怒行于色的大妖满脸不可置信，旋即，又被一层深深的寒意取代了。

无耻。

他尖牙咬得作响。

亏虞未也是仙门鼎鼎有名的人物，怎么如此无耻！

陆忘寒也是，一个幻象而已，何必多费口舌！

哄人撒谎的话还张口就来，他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心绪翻涌，忽觉耳边一痒，鹦鸟从他肩头的长发处钻了出来，饱含感情地吟道：“负心郎巫山**翻脸不认，痴心妖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嘎！”

才说一句，就被照绮罗掐住身子，砰地一下化作红烟，幽幽地散去了。

陆忘寒把阿苦抱入房中，又耐心地盖好被子。

他忽听有脚步声，抬头，正与逆光站在门口的照绮罗对上。

妖物身形高大修长，堪堪挡了大半的光，垂膝的红发在光下似鲜血翻涌，秾艳得刺目。

照绮罗冷冷道：“多此一举。”

陆忘寒又给阿苦设了个禁制，方起身笑道：“多年习惯，照道友见笑了。”

照绮罗看得出陆忘寒防备他的意图，冷笑道：“照道友是谁？”

语毕，转身就走。

陆忘寒快步跟上，“照……”

照绮罗猛地转身。

秀挺的鼻尖几乎要怼上陆忘寒的，幸好后者急急刹住脚步，妖物红瞳闪烁着暗光，逼视着陆忘寒，“我没有名字吗？”

陆忘寒干巴巴地说：“照绮罗。”

平心而论，陆忘寒叫他名字叫得并不好听，并且极有可能是权宜之计，但毕竟这是陆忘寒第一次这样唤他。

而后陆忘寒就看见妖物的唇角微微上扬。

又被他竭力拉平。

又上扬。

陆忘寒看着他几乎被抿做一线因为想笑还要忍耐，绷得太紧以至于微微上扬的唇，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的很像狗，不高兴垂耳朵，开心了摇尾巴，简直一模一样。

陆忘寒顺手撸了他一把，“乖乖，我们找出去的方法。”

照绮罗哼哼，“虞未是你的前夫君，”他将前字咬得很重，“你不知道怎么出去？”

陆忘寒摊手。

他越过照绮罗，望向外面，呼吸猛地一沉。

照绮罗亦感受到了股极其强大的威压，与，方才在鬼市上的，一模一样！

他霍地转身。

那道身影在陆忘寒眼眸中倒影得愈发清晰。

其面容如冰似玉，气韵冷冽，如同严冬中半冻未动的冷泉，他周身上下多素白，明净得冰魄一般，一双眼睛却黑到了极致。

漆黑若渊的眼下，却有点朱砂红痣，艳艳夺目，非但没让他看起来平添丁点人气，反而更，昳丽若仙。

是，虞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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