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照绮罗见到陆忘寒之前,他正在听鹦鸟讲话本——以陆忘寒和他道侣虞未为原型的话本。
全年龄向清水版,道的是:“痴剑主心灰意冷绝裾而去,冷仙君潸然悔悟卑微追妻,预知后事……”
鹦鸟没来得及说完,因为电光火石之间,“歘”地射出一道光,削断了鹦鸟脑袋顶上三根毛,厉风顺便割断了照绮罗耳侧的碎发。
照绮罗身形一闪,须臾后,人已在百丈之外。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引以为傲的脸,被风蹭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若非他转头够快,这时候被割下的就不是头发,而是他的脸皮了。
惊魂未定的鹦鸟干巴巴地发出一声:“嘤。”
照绮罗摸了摸鹦鸟的脑袋,叹息道:“小可怜。”他随手摸出把水晶松子送到鹦鸟嘴边。
鹦鸟张嘴。
鹦鸟:“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悲惨非常,活似锯木头,东一下西一下,磨得人牙酸。
照绮罗手一缩。
鸟叫声不仅吓到了照绮罗,还吓到了他脚下的人。
照绮罗原本悄无声息地落在竹梢,欲观好戏,不料鹦鸟一声喊,足够将十里八村的狼都召来。
底下的一众修士猛地抬头。
照绮罗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修士快速地探查了一番照绮罗的修为,见他境界低微,戒心不由得散去大半,他与同伴对视了眼,斥道:“你爷爷们眼下无心料理你,还不快滚!”
声音雄厚,瞬间在整个竹林扩散开来。
震得竹叶纷纷落下。
照绮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鹦鸟的耳朵,笑嘻嘻道:“我只是路过。”他微微垂首,好像是个点头哈腰的意思,“这就滚,这就滚。”
余下几人紧紧地盯着他,照绮罗足下一点,正要飞走,忽听背后一声怒喝,“站住!”
照绮罗本就站得不稳,被掺杂了灵力的声音一震,脚下一划,竟扑通一下跌了下来。
幸而他到底是个修士,不至于从几十米的竹子上摔得四面朝天,青年人身上灵光流转,稳稳地单膝跪地,顺便,伸出二指把挡眼的长发小心撩到耳后。
一众凶神恶煞的修士都被照绮罗莫名其妙的举动震了震。
照绮罗慢吞吞地站起来,颇有几分委屈,“我都说了我这就滚。”
为首者冷冷地盯着他几秒,“说不定,他是来救陆忘寒的。”声音霍然压低,又阴又狠,“杀了他!”
照绮罗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陆忘寒?陆忘寒在哪?”
话音未落,为首者身上灵光暴起,瞬间竹林内日月无光,浓云欲将,巨斧携雷霆万钧之力,狠狠劈向照绮罗!
在耀目的灵光中,照绮罗终于看见了不远处跪坐着一个人。
他布下的结界被汹涌的灵力波动砸得千疮百孔,摇摇欲裂。
灵光乱七八糟,晃得照绮罗眼睛都疼了,在这样五颜六色的光里,那人的面容居然还很素白,像瓷坯一样,洁净、莹白,眉眼却极深邃,浓墨重彩,丝丝缕缕寒气在他的侧颈萦绕。
简直像一尊浸没在霜雪中、雕琢得过于年轻俊美的神像。
只一眼,照绮罗就知道他谁。
照绮罗殷红的唇瓣无声开阖,“陆迁。”
陆迁,陆忘寒。
下一刻,巨斧狠狠砍向他的脑袋!
许是世人见他年轻貌美皆心生嫉妒,要不然怎么会都朝着他的脸砍。
照绮罗深感世风日下,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扬声惊慌失措地喊道:“陆剑主救我啊!!”
他闪身飞快,巨斧轰然落地,烟尘四起,砸下个足以埋几十个人的深坑。
为首修士狞笑道:“还说你与陆忘寒没关系!”
照绮罗躲得直呛风,差点没呕出来。
他忿忿道:“本就无干,陆剑主,我敬你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想必,”剑光猛地刺向他的背心,“不愿意牵连无辜之人受罪!”
那持剑的修士动作一顿。
他面上惊恐顿生,在他恐惧的眼中,倒映出了自己的本命剑,它本直直刺向照绮罗,却被不知什么东西挡住,而后,流光溢彩的剑身寸寸龟裂。
“咔!”
这把融入他骨血,与他同生共死的灵剑碎在他眼前!
“不!!”
下一秒,狂风骤起,寒意深入骨髓,避无可避。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而后顿觉身上发疼,想催动灵力灵台却是空空如也,惊慌失措地抬头——
只一瞬间。
躯壳似乎再也承受不住,遽然炸开,赤红如雾,纷纷扬扬地向四周散去。
“哗啦——”
污血喷溅上伞面。
照绮罗一手撑伞,一手挡着鹦鸟绿豆大小的眼睛。
鹦鸟拼命伸脖子想向外看,被照绮罗镇压下去。
血雨下,照绮罗艳美如妖的面容愈显张扬美丽。
他抬眼,方才还幽绿的竹林此刻已是一片血红,尚温热的血顺着竹叶滴下。
一滴、两滴……
照绮罗往伞上打了个清洁咒,他收起伞,慢悠悠地向竹林中唯二活着的人走去。
他脚不沾地,不沾丁点血污,却仍觉脏污,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他走,或者说飘向陆忘寒。
陆忘寒的结界已经破得快挡不住人,却还是艰难地支撑着。
强弩之末。
就如他面前的陆忘寒。
照绮罗很有礼貌地伸出手,曲起手指,在结界上叩叩叩,敲了三下。
结界再也承受不住,模糊一瞬,消失在了陆忘寒身侧。
照绮罗朝陆忘寒笑,露出了八颗寒光闪闪整整齐齐的牙,“对不住,没控制好力气。”
陆忘寒也笑,“无事。”
他是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照绮罗其实不知道,但陆忘寒长得很光风霁月,就是那种模范的庭前芝兰玉树的样貌,正经得要命。
他目光下移,敏锐地感受到了陆忘寒胸口起伏比往日急促。
并且,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快。
照绮罗扬唇。
他觉得很好笑,当然是陆忘寒好笑。
他知道陆忘寒天资甚高但出身低微,觊觎他灵基的人不少,对这张脸生欲的人亦很多,若非背靠虞家这棵参天巨木,他说不定还未崭露头角就被人挖去灵基囚在什么地方做禁脔了。
你看,他才离开虞未半年,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幅狼狈的德行。
这其中固然有陆忘寒强行冲破道侣契致使修为大损的缘故,却也是他蠢。
这样蠢的人,居然使得那般狠厉惊艳的剑。
照绮罗凝着陆忘寒的脸,笑道:“陆剑主可认识我吗?”
此刻陆忘寒深受重伤又不知种了几种毒,几种药,闻言居然不嫌照绮罗烦,他笑得还很得体,“唔……”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照绮罗,而后轻轻摇头,“我实在想不起道友。”
照绮罗容色艳绝,是与虞未截然相反的秾艳之美,若他见过,应当不会忘怀才对。
照绮罗叹了口气,露出了很受伤的神情。
他一手亲近地搭上陆忘寒的肩,含笑道:“我可是看着陆剑主和虞仙君的话本长大的。”
他掌心滚烫,温度顺着单薄的意料传到陆忘寒身上,给他发热的身体更添了一把火。
让照绮罗惊讶的是,陆忘寒听见虞仙君三个字居然毫无反应,居然连丁点恍惚伤怀也无,“哦,”他微笑,“有缘。”
照绮罗顺着他骨骼分明的肩膀一路往中间捏,“陆剑主,你想知道书中写了什么吗?”
他垂首,滚烫的呼吸带着点血的腥甜,扑落在陆忘寒唇角。
陆忘寒仰面。
他心跳如擂鼓,热气在眼中聚集,令他几乎看不清眼前人。
他伤得太重,已压不住这下作的情毒。
他依旧笑着,“道友许我不想知道吗?”
照绮罗飞快道:“不许。”他一个清洁咒扫开地上的污血,毫无坐相地坐到陆忘寒面前,兴致勃勃道:“话本上写你与虞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对他痴心许久,一直跟着他屁股后面百余年,才换得虞未点头,至此成为道侣,生死不离,羡煞旁人。”
陆忘寒轻轻点了下头,“哦,外面是这样说的。”
衣领下,他隐隐露出的肌肤已经开始泛红。
如冰魄染醺。
照绮罗觉得他心跳的有点快,但他将这归结于见到陆忘寒太激动了,他别开视线,去看陆忘寒的眼睛,“不是这样吗?”
陆忘寒道:“是这样。”
照绮罗伸手,一把钳住了陆忘寒的喉咙。
喉结在他掌心飞快地滚动,照绮罗为这种掌控感舒适地眯了眯,笑道:“那你们为何要分开?”
陆忘寒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
他鲜少会对人露出这样的神情。
一瞬间,神像化作活人,那股不可侵犯的威严高洁之感却仍在。
“道友为何如此关心我们分开与否?”陆忘寒疑惑地问。
他当真很不解。
照绮罗哀怨道:“我对陆剑主与虞仙君的感情深信不疑,心向往之,本以为陆剑主之情如匪石,不可转也,不料一朝翻脸,竟如此无情。”
陆忘寒含笑道:“我听闻凡尘有痴人铸山为铜,煮海为盐,连山海都可移,何况人心?”
他如此坦然,倒令照绮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一时语塞,想起方才鹦鸟说的冷仙君追妻,遂道:“倘若虞仙君再来寻剑主,求剑主回心转意,剑主可愿与之同归?”
陆忘寒微微笑,疏离无比,“此事与道友似乎并无干系。”
照绮罗急道:“怎么与我无关?你若不应允,话本该怎么往下写?”
陆忘寒一怔,见他美目中满是认真,忍不住噗嗤一笑。
压制许久的毒立时上涌,陆忘寒面色微变,闷吭一声,生生压住了上涌的腥甜。
从照绮罗的角度看,这个看似一本正经,高不可攀的仙君此刻鬓发濡湿,素白的面颊微微泛红。
连素日里清正平和的眸光都有些摇曳朦胧,看上去,居然有点可怜。
照绮罗沉默一息。
这艳丽的毒物垂首,爱怜地摸了摸陆忘寒的脸。
浓艳的红发在陆忘寒眼前晃晃荡荡,艳色如血,偏偏又极柔长顺滑,像是世间最好的丝绸。
照绮罗满意地感受到指下肌肤发僵。
这才对。
这幅贞烈,不可触碰的模样才对。
照绮罗柔声道:“你救了我一命,话本上说,救命之恩该以身相许,”手指游弋,压在陆忘寒淡色的薄唇上,“你中情毒了,我帮帮你,如何?”
静默。
陆忘寒一言不发。
照绮罗很有耐性地等着他。
以他对陆忘寒的了解,他该惊怒拔剑,向杀了方才那几个对他意图不轨的人一样将他一剑毙命,就算现在陆忘寒无法驱动灵力,也该冷下脸叫他滚。
陆忘寒抬眼。
照绮罗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陆忘寒明澈的眼睛被汗水蛰得泛红,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看向照绮罗。
他扬唇,说:“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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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