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瑜一觉睡到天黑,醒来的时候一片寂静。今夜多云,睡前关上的窗子透不进月光。
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慕子瑜摸黑起身,想要先开窗户。新住进来的房间,对房间陈设还很陌生,慕子瑜点灯之前想借朦胧的月光照亮。
哪知道,窗户一开就跳进来一个黑衣人。
慕子瑜吓了一跳,脑子里已经从杀人灭口想到走错路的杀手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借着微弱的月光,黑衣人的来历实在是不好辨认。
好在来人及时开了口:“大人,现在外面守备空虚,快和我们走吧。”
慕子瑜这才认出来,此人是景国死士中身手最好的那个。之前一直帮着谢衍做事,如今也算是他的人了。
认出了来人,也就不紧张了。他将窗户大开,借着外面的光亮找到了放在房内的蜡烛和火石。慕子瑜将灯点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口早就放凉的茶,润了喉咙,这才同死士说话。
“夫人都同你们说什么了?”
房内点起了灯,扔的影子投在窗子上面,一览无余。死士下意识站到柱子旁边,却也没能遮住他的身形。
死士在受训的时候成绩名列前茅,是教官最喜欢的学生。不仅身手不凡,而且只要吩咐了他,便什么都做得好。事到如今,死士仍然只能做些跑腿之类的工作,原因也在于此。若是没人吩咐,他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要去做的。
首领叫他来救首辅大人,于是他便来了。面对慕子瑜的问话,他也据实以告:“夫人只叫了首领说话,他们说了什么,属下并不知晓。”
“罢了,左不过是那些话。”慕子瑜并不强求,“你也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回去,就说如今诸国皆安,荣国一番筹谋不过是为了自保,我在这里也好保前线安稳。等到历国收复,我便回去。”
话毕,慕子瑜摆摆手示意死士自行离开。谁知道死士却没有动弹,于是问道:“怎么不走?是哪句话没记住吗?”
“首领派我来救大人,我在等大人。”死士答道。
“我刚刚说的,你是不是一句也没有听懂?”慕子瑜奇道:“我说我要留在这里,你们和使团的人先回去,回去之后将我之前说的复述给陛下。我刚刚说的你可记下了,到了陛下面前,可能复述?”
死士当即开口,将慕子瑜说要禀明陛下的话又说了一遍,一字不差。
“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
慕子瑜还欲再说,门口却传来敲门声。他再次冲死士摆摆手,便前去开门。
“大人,小姐说您许久未食,醒来一定会热。厨下早早地温着饭,看见你这屋灯亮了,赶紧送过来了。”
门外站着的人慕子瑜并不认识。观其情态用语动作,大概是经营这处会馆的人,算起来大小也是个沈怀梅的心腹。
此人端着食盘,距离慕子瑜两步远,眼神定在慕子瑜的胸口处,不随意乱瞟又姿态恭敬。同时也能用余光扫进屋子里,稍微看到些许室内的情况。
“小人沈吴,从前只是小姐手下的一个小跑堂的。承蒙小姐提携,才成了这么大一个会馆的掌柜。小姐惦记着您,我们也不敢怠慢,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知会一声便是。”
见慕子瑜接过食盘,来送饭的人说了一声便离去了。慕子瑜关上门,端着食盘回到桌边,发现死士已经离去了。他走的时候还贴心地将窗户关上了。
深夜醒来,能有一餐热饭。如此厚待,简直不像是被抓住的敌人了。慕子瑜看着送来的饭食,忍不住感慨。
饭菜还很丰盛,鲜滑的鱼片滚入白粥之中,配上爽口的小菜,开胃极了。慕子瑜将饭食吃了个精光,还有些意犹未尽。
食饱喝足之后,慕子瑜才终于打量起了房间的装潢。
客栈之间都大差不差,这间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慕子瑜略略看过一遍,没在其中找到熟悉的部分,便也算了。
他已经睡了许久,此时虽是深夜,却也睡不着了。无事可做,干脆又将窗户打开,赏起月来。
今夜果然是个阴天,月亮藏在乌云后面,时隐时现。之前那次开窗被死士转移了注意,这次他才发现,原来他的房间正对着隔壁那间卖货铺子的四楼。
那房间也开着窗点着灯,慕子瑜数了数映在窗户上的人影,也有五六个了。难怪那沈吴能这么快就将吃食送上来,看来是他一开窗户就被发现了。
此时也有人走到窗户边,向慕子瑜行礼,慕子瑜也同他挥了挥手。不一会,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慕子瑜边开门边说:“没事,就是白日睡多了,现在睡不着……”
门打开,正对上沈怀梅笑意盈盈的脸,她举起一壶酒笑道:“正好,我也睡不着。”
说着,她便挤过慕子瑜,走进屋里去了。桌上的餐盘还没有收,沈怀梅干脆将其推去一边,占用了另外半张桌子摆酒。
一张圆桌,只用半张,两人坐下来的时候几乎腿挨着腿。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各自端起酒杯,先在无声中互敬了一杯。
一杯酒喝完,沈怀梅的脸立刻就红了。好在意识似乎还清醒,她对着慕子瑜笑问道:“似乎是第一次同你喝酒,你酒量如何?”
“总不会比你还差。”于是慕子瑜也笑,他问:“虞虞怎么也深夜不睡,还要找人喝酒?”
“同你一样,白天睡久了,晚上就睡不着了。”沈怀梅帮慕子瑜倒满酒,又说:“今日收到了林巡之传来的信。荣国七万,景国十万,合计十七万大军合围历国王庭。战胜之后,地、一半人归景国,剩下一半人和能牵走的牲畜归荣国。真不愧是你带来的使团,真是厉害。”
慕子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为自己辩解:“商讨之中出来什么事吗?这可比计划之中优渥了太多。”
沈怀梅边为他斟酒边反问:“刚见首辅大人房中有人,怎么,他没同你说吗?”
慕子瑜这次将酒杯捏在指尖,也不急着喝了。他答道:“来人是个死士,接了救我的命令,便只知道带我走。”
闻言,沈怀梅边点头边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两杯酒喝下去,她眼睛渐渐睁不开了,便眯着眼看人,问他:“既然有人来接你,你怎么不走?我的这些人,看看货物还可以,追死士,是追不上的。”
慕子瑜喝尽杯中酒,拿了酒壶又添一杯,便将酒壶握在手里,不让沈怀梅拿了。“我留下,换使团回去。到时候景国是投鼠忌器还是借题发挥,就看陛下的选择了。”
他又喝了一杯酒,脸也变红了,口齿都有些不清了。“虞虞,若我在,做选择的便是我。我选不出来,所以我逃了。虞虞,你知道的,我若在小皇帝面前选荣国,便活不了。可若让我选景国,我也不愿意。”
沈怀梅将自己的酒杯翻倒,发现没有酒在杯中。她皱着眉指向自己的酒杯,也不说话,只是瞪向慕子瑜。刚刚因为酒醉眯起来的眼睛又重新睁大了。
慕子瑜握着酒壶不撒手,“虞虞,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沈怀梅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若不是脸上还挂着一抹醺红,便完全看不出来她喝了酒。她笑得拿不稳酒杯,酒杯滚下桌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声音响起的时候,沈怀梅正好趴在桌子上。“啪”的一声碎响,像是一个开关。沈怀梅不仅趴在那里不动了,也没有了笑声。
良久,久到慕子瑜都怀疑她睡着了,她才问道:“你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要合你的心意吗?”
她猛地抬起身来,抢过酒壶仰起脖子直接对嘴喝。剩下的酒并不多,还有不少洒在了外面,很快就喝完了。沈怀梅用衣袖一抹脸,继续激动地说:“你凭什么管我?凭你走得毫不留恋,凭你从未同我一起喝过酒,还是凭你如今位高权重想以势压人?”
说到后来,她更是直接将板凳向后一踢,站起了身。慕子瑜也一同站起来。
“我告诉你,无论你在景国如何。我,荣国人,镇国公之女。我不怕你,就算你以势压人,也压不倒我!”
“是是,我没想以势压人,我都听你的。”慕子瑜上前一步,试图将沈怀梅揽进怀中。
他双手张开,一点点蹭着向沈怀梅凑近,直至完全站到她面前,都没有被推开。慕子瑜轻轻地合拢双臂,环抱住沈怀梅,在她耳边低声说:“虞虞,对不起。”
慕子瑜知道,沈怀梅在意的,从来都是他当初的离开。可无论道歉多少次,他都不会说出他不该走。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去景国,而且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离开景国。
唯独这件事,他一点都不后悔。
“慕子瑜,对不起。”沈怀梅埋在他胸口,夏日衣衫轻薄,他感到胸口被濡湿。
“我没想让你杀的,不该是你的。”
慕子瑜拍打沈怀梅的手顿了一下,又重新落下,他轻声哄道:“没关系,不是虞虞的错,虞虞没有错。”
沈怀梅又不出声了,慕子瑜只感觉到她的抽泣。
窗户还没有关,窗外突起大风,将烛火熄灭。慕子瑜看向外面,看到了露出来的明月。突然想起,自己的生辰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明月高悬天边,沉默地注视着地上的一切。慕子瑜环抱哭泣沈怀梅,仿佛自己也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