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的出现,让两人猝不及防。
一边是在火光的映照之下,纤毫毕露的满身狼狈,另一边则是即使隐在暗处,也遮不住朗月风清。其中对比之惨烈,简直难以言说。
二人身体紧绷,相近的那只手在暗处交叠。
谢衍既然现身,那肯定不会是孤身一人,隐在暗处的护卫不知凡几。更糟糕的是,两人密谋刺杀之事,已经被谢衍听见。此时此刻,谢衍没有直接派人杀上来已经是万幸。
两人慢慢站起身,相握的手没有松开。慕子瑜将沈怀梅挡在自己身后,用视线与谢衍对峙。两人身在沟中,即使站起身来,依旧被谢衍俯视。
沉默在三人之间流转。
谢衍的面容藏在暗中。因为看不清,沈怀梅擅自为他配上了阴险的表情。
上次与谢衍相见,沈怀梅镇定自若。是因为她知道那附近都是她的人,即使谢衍突然发难,她依旧可以全身而退。
可眼下,与侍卫离散的她孤身一人。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慕子瑜,随时可能改换立场。想象出来的恐惧,几乎要将沈怀梅击垮。她又轻轻挪了一步,贴着慕子瑜更近了一些。
以谢衍的位置,二人的小动作一览无余。
他越过慕子瑜,直接对沈怀梅道:“夫人受惊了。谢某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夫人不若先去梳洗休息。”
“如此便多谢摄政了。只是怀梅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摄政为我解惑。摄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沈怀梅从慕子瑜身后微微探出一步,又被他拦了回去。
“你们识人的本事不行,叫李潜那小子骗了。”谢衍突然大笑起来,“夫人以为我会这么说?骗人的可不是李潜那小子,是站在你前面的那个。”
沈怀梅并没有立刻相信谢衍的话,而是向慕子瑜看去。两人现在距离极近,反而她一回头几乎要吻上慕子瑜的脖颈,反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了。
沈怀梅微微后仰,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没等她去看,先感受到的是慕子瑜放开的手。
夜风拂过,沈怀梅感觉到手心的凉意,才发现原来两人双手交握已经不知多长时间了。
大抵世间事都是如此,拥有的时候不在意,失去了觉得怅然。
想着,沈怀梅又笑了。这伤春悲秋来得实在不合时宜。现在看来,比起拥有后再失去,更像是她从未拥有过。
既然没看到,那便不看了。
沈怀梅掠过慕子瑜,直面谢衍,问道:“不知摄政想要如何。”
“景荣联军在即,谢某不会伤害夫人的。夫人不若先去马车上休息一下,我还有事情需要与我的好儿子谈。”言罢,谢衍又说:“夫人自己可上得来,可需要老夫搭把手?”
两人所在的沟是一处废弃的河道。虽然如今河水干涸,又有淤泥堆积,距离岸边也有一段距离。再加上脚下的淤泥松软,不好借力。让沈怀梅自己上去也不是不行,可那姿态绝不会优雅好看。
这样的地方,沈怀梅若想上去,便注定要弯下腰,低下头。
“不劳烦摄政大人了。”说完,沈怀梅便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她知道在场的其余两人都在注视她,她知道她现在格外狼狈。她还知道,除了她自己,无一人在乎她此时的狼狈。所以,只要她也不在乎,就没有人在乎了。
双脚重新落回地面,沈怀梅先是瞥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慕子瑜。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容都模糊了。原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根本看不清下面人的表情啊。
火光同样也无法照亮谢衍的脸,他仍处于阴影之中。沈怀梅挺直脊背,冲着谢衍行了一礼。“多谢摄政搭救,怀梅便不打扰二位父子了。”
言罢,沈怀梅便向着马车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风姿绰约。仿佛她并非满身泥泞,仿佛她不曾摸爬滚打,仿佛她并非走在不知名的土路之上。
微风为她停留,繁星为她喝彩,土路也会为她生花。无论她身处何处,无论她身着何衣,她走在那里,便是夜色中夺目的美景。
目送着沈怀梅远走,谢衍突然回头冲慕子瑜说了一句:“小姑娘真不错,难怪你念念不忘。”
慕子瑜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他。
他仍然站在下面的沟中,沈怀梅走远一点就已经看不到了。因此,他的视线也早早移开,掠过谢衍的头顶,看向缀满繁星的天空。
事情正在一步步按着他们的计划发展,可他还是难过。因为沈怀梅在难过。
他又低眸看向不远处的岸。就算沈怀梅走得那么骄傲,他也看得出来,她不开心。因为不堪,因为狼狈,因为被谢衍注视。慕子瑜觉得心疼,却又无法阻止。他甚至还从中品出一丝丝甜味,又因为这点甜觉得自己卑劣。
谢衍又开口:“你们费尽心机将我引至此处,总不能是让我来看你们你侬我侬的吧?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的,也已经深了,我老了,可熬不住了。”
“既然熬不住,不如早点休息吧。”慕子瑜终于看向谢衍,却仍旧没有动作,反而又向着炉火走了一步。
他站在炉火前面,完全挡住跳跃的火光。这下子,他也走入了黑暗中。没有火光朦胧,慕子瑜的面容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两人对视着,眼中都藏着欲杀对方而后快的凶光。谢衍注视着这个与年轻时候的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容,突然感到一股欣慰。
他这一生,曾经等至高位,离皇位也不过一步之遥。也曾经跌落谷底,生死一线之间艰难活命。他赢过,也输过。如此一生,也算是精彩。即使什么时候死了,也能说上一句无憾。
只可惜,他的子嗣后代实在是不中用。没有一个能干的接班人,让他无法甘心去死。
可眼前的这个人,他从来没有教导过的存在,竟然成为他子嗣之中最优秀,最像他的存在。
在慕子瑜上门之前,他都不知道他曾经在荣国留下过血脉。同样也早就忘了,曾经对着一名歌女许下的海誓山盟。慕子瑜上门之后,他也不曾想起那名歌女的名姓。总归是姓慕吧,大概是叫慕青或者慕红之类的吧。
无论那个女人叫什么,谢衍都是感谢她的。感谢她能将这么好的孩子带来自己身边。
他为慕子瑜的才华惊艳。他观察他,考核他,最终终于确定,慕子瑜可以成为合格的继承人。
接下来,只要将慕子瑜写进谢家族谱,自己便能将一切都交给孩子,他也能休息一下了。
为了谢家,为了景国奋斗了一辈子,他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
可是慕子瑜不愿意。他不愿意改换名姓,不愿意进入谢家祠堂。他为什么不愿意,他凭什么不愿意?
谢衍不能理解,他也不打算去理解。既然这个孩子不行,那便不是自己的儿子。谢氏子弟众多,他等一等,再等一等,总能等到下一个精彩绝艳的好孩子。
谁知道,他愿意等,慕子瑜却不肯等了。
他一直知道,慕子瑜与小皇帝勾勾搭搭,想要夺他的权。他没有放在心上。两个小毛孩子,手里握住的那点东西都是从他手中漏出去的,能成什么气候。
然而就是这两个小毛孩子,将他逼得败走。是他看走了眼,慕子瑜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确实是合格的继承人,只是有些软弱罢了。
没有关系,他是他的父亲。如果儿子走错了路,父亲有义务管教他,将他拉回来。
所以他绑架她,让他认清楚他与他那情人之间的差距。他希望能让慕子瑜醒悟过来,别再为了儿女私情误了正事。
谁知道,将他放入昌京,这小子竟然还变本加厉了。
既然之前的警告没有效果,他不介意再来一次。正在他计划着该送给慕子瑜什么样的礼物时,他收到消息,有一队杀手在追杀秘密回边的慕子瑜与沈怀梅二人。
这是一个好计划。谢衍想着。
虽然没有具体的计划,但是谢衍知道他教训儿子的机会就在这场刺杀之中。于是,他派人时刻关注着两人的动态,终于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二人眼前。
儿子的那个情人,荣国镇国公之女,确实是个好孩子。可就是这样骄傲的好孩子,在经历了这次之后,才不会与自家儿子再有瓜葛。
而自家的儿子,也该明白沉溺于儿女情长,放弃到手的权势,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如今,他站在岸上,对着沟中的慕子瑜,再次露出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您还记得我娘吗?”慕子瑜突然动了,他一边往上爬,一边问道:“您大概是不记得了。虞虞曾经同我娘学箜篌,我们也是那时候认识的。”
慕子瑜站到谢衍面前。两人离得极近,慕子瑜身量比谢衍高出半头,微微俯视着他。
火光从侧面照过来,让他们终于能看清彼此的表情。对着谢衍突然睁大的眼,慕子瑜还以微笑。
他们果然是父子,笑起来的时候,连嘴角的弧度都有些相似。
“我是从贫民窟长大的,虞虞也没少去过。像我们这样的人,做事可没您这种世家出身来得光明磊落。”慕子瑜抽出插入谢衍心脏的袖刀,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