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梅又做梦了。这一次的梦境更加敷衍了,她不仅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声音也听不全。
她听见风声呼啸,听见人声惨叫,听见马匹嘶鸣,听见远处的冲杀声。她还听见了哥哥的怒吼。虽然从来不曾亲眼见过战场的残酷,可她猜想,这一仗一定不好打,不然沈怀瑾的声音怎么会那样嘶哑。
而在这到处都是声音的战场上,沈怀梅却没有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慕子瑜的声音。一直以来的梦境,沈怀梅能听到的范围都是在慕子瑜周围,此时应该也一样。
大概是因为终于见到了现实的慕子瑜,有了对照,她反而非常期待能够听见梦境中慕子瑜的声音。这一次,她已经能够好好分清梦境与现实。
谁知道,这一次她竟然听不见了。在之前的那些梦境中,慕子瑜官拜首辅,亲自赴景荣边境督战。即使他不通兵法,也不应该在战场上一言不发吧。
还不等沈怀梅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喧嚣声似乎变大了。在乱糟糟的砍杀声中,沈怀梅猜测,这应该是有一支小队突到阵前。士兵们在不停地喊着:“保护首辅。”而她仍然听不见慕子瑜的声音。
正常人面对如此混乱总该惊叫几声吧。沈怀梅终于确定,除非慕子瑜突然哑了,不然这次梦境中就是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
“慕贼,纳命来!”
混乱之中,沈怀梅听见沈怀瑾一声怒喝。接着就是惊叫,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自己会说话,字不成句,只是在混乱地喊叫。就连沈怀瑾,也只是在大笑,那笑声虽然突兀却融入环境之中,若不是沈怀梅对哥哥很熟悉,也无法分清那是他的笑声。
之后的梦境便全是这样乱糟糟的叫喊,也许是听得多了,沈怀梅醒来之后忍不住头疼。大概是那日慕子瑜说他死在所有人之前,她才会做这样一个梦。又小声骂了慕子瑜几句,沈怀梅便开始了忙碌。
而在忙碌之余,沈怀梅难免会想起那场梦,和那次的对谈。那日的对谈最终不欢而散,至少她看来是这样的。
对话从她提问开始,就完全偏离了设想。她原本只是想让慕子瑜认清两人之间的巨大隔阂,却没想到话赶话,竟然说到了那些梦中发生的事。
最奇怪的是,慕子瑜言之凿凿,说她会死在路上。沈怀梅因为曾经梦到过,知道确实有这种可能。可慕子瑜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他也做过类似的梦吗?那他知道多少呢?他又是怎么看待梦中慕子瑜的手段的?
当时将人一把推出去是很痛快。可当疑问像是散开的线团一样越来越多时,思考这件事本身就变成了痛苦。沈怀梅倒是想过干脆将慕子瑜抓过来审问,让他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可冷静下来,又觉得这样不行。
而且慕子瑜说得好似他自尽了一般,与她梦到的也不相同。两人掌握着无法对应的事实,好像就算去对峙,也难以得到什么结果。再加上,好几日都不曾见到慕子瑜,令沈怀梅对弄明白真相意兴阑珊。
不管两人之间还有多少问题没有解决,日子还是要照过,沈怀梅东行的计划仍要继续。接下来的日子里,沈怀梅一直为了商队的事情忙碌。而慕子瑜则沉寂下来,好几日不曾出现。
明明两人就住在隔壁,明明两人都在照常出入,可接连几日就是连偶遇都不曾有过。甚至她连慕子瑜是否出门都无法确定,全靠送饭上楼的小二才知道这个人还住在隔壁。大概他们两人之间也是这样吧,如果没有人刻意为之,即使在路上擦肩而过,也不会再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
这样的感想一出,沈怀梅也忍不住叹息。她已经给慕子瑜定下审判,于是无论遇到什么,都觉得有一二关联。这大概对他不够公平,可沈怀梅确实控制不住。
而被沈怀梅惦记的慕子瑜这几天的确没有闲着。虽然他孤身东进,可江余距离昌国已经很近了,足够他用特殊的方法将消息传给自己的部下。这几日,就有死士顺着消息摸了过来。
手里有了人,慕子瑜做事情便方便许多。他先是派人去查沈怀梅手下那些人的底细,又是听死士汇报他们在齐昌两国的行动,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但也没有忙到无法去与沈怀梅偶遇的程度。与一切如常的沈怀梅不同,慕子瑜确实在刻意地躲避她。做到这件事并不难,只需要仔细留意隔壁的声音,再加上一点默契,便能做到在沈怀梅出门之后出门,在她回来之前回来。
慕子瑜实在是心虚。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重生这般怪力乱神之事。那日脱口而出之后,他便后悔了,他不该说得那般详细的。可话已经出口,他也无法收回了,只好躲着沈怀梅,期待她能将这件事忘记。
他不懂,沈怀梅为何会执着于她身死的假设。但是他明白,沈怀梅想问的,其实是他对荣国,对守卫边疆的镇国公的计划。
他们都知道,景荣矛盾不可调和,两国之间终将一战。这一战,不是发生在他们这一代,也会是在下一代。除非突然有一国皇帝脑子被驴踢,率众投降,才有可能避免这一战。
慕子瑜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拖延。曾经的他失败了,却不代表现在他仍旧会失败。这一次东进,他便要让齐昌交战,进而合二为一。
只要齐昌不在战斗中消耗太多的力量,两国一统便会成为难以战胜的庞然大物。到那个时候,景国即使收复了历国,想要与齐昌交战也颇为不易。在两个大国抗衡的时候,荣国便也可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而为了实现他的计划,入昌已经是势在必行。按理说,身边有了部下之后,他便应该立刻入昌。如今还赖在江余不肯走,全是出于私心,他在等沈怀梅。
江余到昌国这条路是横跨长河的悬空铁索桥。铁索两端固定在两岸的高山之上,桥上架木板。据曾经经过这座桥的死士所述,此桥凌空,随风而动,并不易过。至少沈怀梅的马车就过不去。
而在桥的两侧无人看守,看守之人驻扎在山下。虽然如此设置会难以遏制偷渡者,但这座山无论是在江余,还是在对岸昌国的山阴境内的部分,是名副其实的荒山。能够用三年时间开辟出这段从山下到铁索桥的路,已非易事,实在无力再修建看守人的小屋。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守备设置在山下。
如此艰难的环境,若是往来送信也就罢了,想要通过这条路人工运送货物,效率其实很低。昌国能够同意与荣国共建这条路,也很令人意外。想来两国应该达成了什么交易,如此依赖,与昌国极为相似的齐国便要落后了。
慕子瑜有心多了解一些荣国在齐昌两国的安排,也方便他之后行事。可他又不敢去见沈怀梅,便知道躲在暗处探听消息。这事他做得娴熟,之前在景国无法见到沈怀梅的时候,他便只能在细微处抽丝剥茧,推测她过得如何。现在有很多消息供他分析,已经是种甜蜜的负担了。
而见不到慕子瑜的沈怀梅,也回复到了之前的状态,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无论慕子瑜在隔壁做了些什么,都不会对白天的沈怀梅有什么妨碍。至于适合多愁善感的夜晚,她的心神也全部被梦中那个声嘶力竭的沈怀瑾占据。
她其实早就应该动身了,昌国那边的荣国驿馆还有许多人在等着她。计划环环相扣,如今她多在江余待一日,便是为未来的计划增加一分危险。
可那日的噩梦实在不祥,让沈怀梅心神不宁。于是她派了手下人去平泽送口信,只是想确保沈怀瑾的安全。两地相距很近,快马往返也不过五日。等送信的人回来,他们就出发,沈怀梅想。
谁能想到送信的人第五日竟然没有回来,于是便多等了一日又一日。又三日,送信人终于回返,还带回来了沈怀瑾的书信。
原来,在沈家兄妹与慕子瑜相继离京不久,荣国朝堂竟然吵出了一个结果,他们终于决定要战了。
虽然这是早已预料的结局,可为了给赴昌的沈怀梅争取时间,原本应该拖更久的才是。因为这一变故,沈怀瑾被急诏回京,沈怀梅派过去的送信人到平泽的时候,沈怀瑾已经离开了。
此人也是个实诚人,接了送口信的任务便一定要带到。于是他又赶忙追上沈怀瑾,拿到了回信,才耽误了时间。
沈怀梅看完了来龙去脉,也不敢再耽搁,连忙叫上了所有人出发。慕子瑜察觉到她的动静,终于走了出来。他让死士隐在暗处,仍然装作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想要上前帮忙。
几日不见,沈怀梅面对慕子瑜已经学会了平静。她看着走近的慕子瑜,问他:“首辅大人还不回京主持会谈吗?”
“我是来找你的,虞虞,我们还没有谈完。”
沈怀梅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便当他不存在一般,径直去找卓直刃了。之后的路上,沈怀梅始终无视慕子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