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层楼,三段台阶,每段十八级台阶。从一楼往上,一共要跨上五十四级台阶。在这循环往复的抬腿运动中,慕子瑜不仅是呼吸变得粗重,心情也逐渐沉重起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演着只有他知道的内心独白。沈怀梅出现的时候,他不敢上前,想要等到人少的时候。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他同样不想上前,他与那个男人也不需要直接接触。
只是,即使他不愿意,仍然还是下意识将那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与自己对比。
身世不知道,才学不知道,样貌他有自信能赢,其他那些不知道的,慕子瑜也自信能赢。然而,这场比试的裁判是沈怀梅。她并不需要公正,也不需要公布标准,她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喜好,选出那个喜欢的人。
即使自信满满,慕子瑜也知道他在这场比试中最大的劣势。对于沈怀梅来说,他是过去,而那个男人也许是现在,也许是未来。
想到这里,慕子瑜其实是有些后悔的。从未来到过去的跨越实在太过轻易,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忽略了跨越时间的艰难。
曾经他希望沈怀梅能够等她,即使被她拒绝,被她反驳,他也仍然自信沈怀梅会等她。他相信两人之间情谊深厚,他相信他会成为最好的那个。他从来不曾怀疑,就算时间流逝,两人之间始终如初。
他忘记了,爱意是会被消磨的。
这并非他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十年的跨越,而是切实的,一天一天地流逝,而这一过就是五年。即使是一块石头,五年过去,风吹日晒,也总会有些变化。更何况脆弱的人心,与虚无缥缈的爱意呢。
太长时间的顺风顺水,让慕子瑜以为天下在握,世事皆如他所愿。却忘记了,他可以谋划人事,却谋划不了人心。
从景国到荣京,又从荣京一路追来江余。就算他深信可以与沈怀梅再续前缘,也难免会在心中忐忑,若一切不如他愿该怎么办。
好像自从被镇国公府拒之门外,他就没有以往那般自信了。那并非确凿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落在皮肤上的细小飞虫,没注意到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可一旦看到了,就感觉那虫子爬过的皮肤瘙痒难耐。
慕子瑜现在就像是心上落了一只小虫,让他的心七上八下。他站在沈怀梅的门外,想要上前敲门,又有些踌躇。最终只是在几个深呼吸之后,又开始念念有词地在门前踱步。
幸好这里是四楼的天字号房,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并没有其他客人。不然此时慕子瑜的行为,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有什么歹意。
终于,慕子瑜组织好了语言,做好了心理准备,刚刚在沈怀梅的房门前站好,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五年之后,沈怀梅终于又与慕子瑜面对面了。他们注视着彼此,无论是早有准备的慕子瑜,还是猝不及防的沈怀梅,都失去了言语,只以沉默相对。
两人凝望彼此的目光仍然专注,仿佛五年时间并没有给两人带来什么改变。他们仍旧是一对爱侣,相约在醉花楼里,相见之后便一同去游山玩水。
两人对视良久,时间仿若静止。直到有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他们才仿若梦醒。
沈怀梅抢先开口:“首辅大人怎么在这里?”她说话的时候视线已经移开,看向了楼梯,即使她什么都看不到。
“虞虞……”慕子瑜听了只觉得心碎,他不错眼珠地凝视着沈怀梅。“你我之间,已经生疏至此了吗?”
说话间,脚步声的主人已经踏上了四楼。来人正是卓直刃,他看到两人对峙的场景,脚步一顿,几乎是要转身就跑,却被沈怀梅叫住了。
因为慕子瑜堵在门口,此时沈怀梅还在房门里面。她其实并没有见到卓直刃的身影,只是猜测来人是他,才叫了他的名字。
卓直刃听到沈怀梅召唤,硬着头皮走到两人不远,沉默地站住了。这时候,倒完全没有军营中那个机灵的刺头模样。
沈怀梅看着卓直刃局促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她又看了慕子瑜一眼,隐去了称呼,只说:“烦请让一让。”
看着沈怀梅冲别的男人笑,已经足够让慕子瑜双拳紧握了。又听见她说让一让,慕子瑜恨得咬紧了后槽牙。可他沉默良久,却仍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沈怀梅冲着慕子瑜点了点头,便对卓直刃说:“我们走吧。”
说完,也不管洞开的房门,以及立在房门口的慕子瑜,便要与卓直刃一同离开。此时卓直刃只当自己是瞎子,是哑巴,沉默地跟着沈怀梅的指示动作。
两人这趟出行也是早就定好了的。
比起荣国其他地方,江余虽然土地不够充沛,却也催生了许多商户。有的江余人走南闯北,在全国境内倒买倒卖。也有的江余人靠着一门手艺,在本地做些小生意。因此,江余街市上充满了店铺和小摊,也称得上是琳琅满目。
沈怀梅想要从江余入昌,打的旗号仍然是商队。既然是商队,便该带些东西过去卖。他们是空着手从京中来的,便是抱着到了江余当地再去备货的打算。
看资料的时候,发现卓直刃家中曾经经营过铁匠铺,也算是个地头蛇。沈怀梅便让卓直刃带她出去逛逛,看看可以买些什么带去昌国。
哪知道她一出门,就被慕子瑜堵住了门口。
沈怀梅不知道她应该以什么心情面对慕子瑜,只想着逃避。幸好慕子瑜也算识趣,乖乖让出路来。沈怀梅克制着不去看他,仿佛不看慕子瑜便不存在了一样。
谁知道沈怀梅刚走出两步,手腕便被人拉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怀梅没有去看慕子瑜的脸,而是看向他攥着自己的手。那只手的青筋凸起,甚至因为克制着用力而有些微微颤抖。而沈怀梅却只觉得手腕是被虚虚握住的,仿佛只要她一用力,便能挣脱开。
慕子瑜哑声开口:“虞虞……我们谈谈好吗?”
沈怀梅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沉默地看着慕子瑜的那只手,仿佛那只手上能长出花来一般。而慕子瑜则一直盯着沈怀梅,目光不曾出现一点偏移。
作为多余的那个,卓直刃看看沈怀梅,又看看慕子瑜,实在是有些尴尬。他很想说自己之后再来,或者干脆由他喊几个同袍负责采买就好。可他的身份实在是说不上话,话又全都憋回去了。憋又憋不住,最后发出了一声咳音。这一声把卓直刃自己都吓了一跳,脸上染上了一点红色。
而这一声似乎是提醒了沈怀梅,她终于看向慕子瑜,问道:“我们有什么好谈的吗?”
慕子瑜的神情中带了一些焦急:“当然有。我有许多话想说给你听,我们谈谈吧。”
沈怀梅叹了口气,又看向卓直刃,见到他脸又红了还有些惊讶,便说:“你宿醉还未好吗?那你先去休息吧,我们明日再去。”
说完,她便甩脱了慕子瑜的禁锢,回身走进了房中。慕子瑜连忙跟上去,直到关门的时候,他才吝啬地将视线扫向卓直刃。可惜,只看到了这个男人走向楼梯的背影。
慕子瑜将房门关上,不再去想这个他刚刚知道名字的男人。即使,这个同沈怀梅有约,眼下重要的也不是他。
江余的醉花楼到底比不上京中那个,房中并不会提前备好茶水点心。而沈怀梅本来打算出去,也不会再叫客栈准备。此时两人坐在桌边,便只能干巴巴地“谈谈”。
慕子瑜有些紧张,面对着与自己同桌的沈怀梅,他生出了几分恍惚。大脑一片空白,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也忘得一干二净。他只是凝视着她,仿佛过往的记忆全数消散,他又成了那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只是看着沈怀梅就觉得口干舌燥。
面对慕子瑜的沉默,沈怀梅也没有催促。她没有去看慕子瑜,视线反而落在了慕子瑜的手上,刚刚握住她的那只手。
刚刚她就发现了,这只手似乎受了伤,一道伤疤从食指与中指的指缝延伸到手背。此时慕子瑜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更容易观察到,伤疤似乎也延伸到了手心中。
这样的伤疤,看起来就像是用食指与中指去夹住利器,结果刀势并没有被止住,反而劈进了指缝一般。
沈怀梅曾经见过沈怀瑾做过这样的事,可那时候对手是家中的私兵,两人只是在玩闹,而沈怀瑾为了耍帅就用指尖去夹住对方的手中的剑。
那时候沈怀梅也觉得这个动作很帅,现在看到这个伤疤,却开始后怕起来。若是一个控制不好,哥哥的手上也会留下这样的伤疤。
或者说,慕子瑜手上的伤疤,就是因为其武艺不精。毕竟与哥哥这般久经沙场的将领相比,慕子瑜的身手只能算是街头的小混混,还是其中格外不能打的。
因为看着这道伤疤失神,沈怀梅完全没有听慕子瑜说了些什么。而慕子瑜并不在乎,如果沈怀梅愿意,他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
重新对上沈怀梅的视线,慕子瑜准备将自己的话从头再说一遍,却被沈怀梅的问题打断了。
沈怀梅问他:“如果我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