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梅知道自己在做梦。若不是做梦,她怎么会出现在商队中,坐在马车里摇晃,向外望去都是没有见过的风景。
其实,沈怀梅也曾经问过自己,怎么慕子瑜一拒绝,她就放弃那个私奔的计划了呢。明明商队是她的,钱也是她的,若沈怀梅执意一起北上,慕子瑜也没有什么办法阻止才是。偏偏,他一拒绝,她也就放弃了。
沈怀梅想不明白。若一定要归因,那就全都是慕子瑜的错。要不是他竟然拒绝她,还说出那种让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她也不会因为赌气同意林巡之提出的那个交易。
若不是同意了那个交易,沈怀梅也不会一心想着留在京中,将自己之前做好的准备全都送给了慕子瑜。
哥哥还说过若是不愿意嫁可以去荣镇找他。就算是跟着商队一起出发,她也不一定是因为同慕子瑜私奔呀。认真算起来,沈怀梅若是想要走,哪里用得着慕子瑜同意,她想走就走了。
都怪慕子瑜。
“娘子你快看,外面好大一片虞美人。”慕子瑜突然跳上马车,兴奋地拉着沈怀梅看向窗外。
说是好大一片虞美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好大一片的野花丛,沿着来往行人踏出来的路两侧勃勃生长着。各种颜色的花朵混杂在一起,其实也没有看出来多好看来。
“这不是全都野花吗?”沈怀梅听见自己这样说,转头便撞进了慕子瑜深情的凝望中。
大概是因为真的数次被慕子瑜用那样专注的眼神凝望,才能在梦境中还原出一个更加令人心动的眼神。沈怀梅听见自己嗔笑道:“你在看什么?”
于是便得到了一句“在看我的虞美人。”
之后梦便醒了。
醒来的沈怀梅手里还拿着商队出发之前留下的资料,资料里写着“曾有行人随手在路边撒下花籽,如今花路蜿蜒十余里。”
因为要同右相详谈,沈怀梅临阵磨枪想再多了解一些商队的事情。正经的资料看完了,又找到了一本不知道是谁写的游记,便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谁知道竟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做了那样一个梦。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她所思所想,是同慕子瑜私奔,还是他唤得那声“娘子”呢。
沈怀梅选不出答案,又笑自己痴了。便是全都想要,也一个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梦罢了,都是假的。虞美人的花期已过,路边的野花里不会有虞美人,也不会有一个叫她娘子的人在赏花。
沈怀梅摇摇头,吹了灯,上床睡觉去了。明日去见右相可是一场硬仗。
相比左相,沈怀梅与右相并不熟悉。与照着左相想象出的富态模样不同,右相是个看起来颇为干瘪劲瘦的人。因为是在家中,右相只穿了一身墨蓝广衫,配上他的山羊须,竟然还有几分仙人挂画中里的仙风道骨。
右相多年执掌朝政,手下管着尘世间最重要最庸俗的钱粮之事,可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若因为他身上的超脱气质,就觉得他容易糊弄,可是要吃大亏的。
沈怀梅也听了关于不少右相铁血手腕的事迹,从一进门就倍加小心,不敢因为右相态度和蔼就得意忘形。
果然,右相第一句就问住了沈怀梅。他问:“那出去的商队你说了算吗?”
沈怀梅道:“自然是算的。他们原本就是为我母亲陪嫁的人手,她去世之后便该是我的。”
右相又问:“那你府中的侍卫你说得算吗?”
提及侍卫沈怀梅有些犹豫,思考之后仍旧说:“算。京中只有我与祖母二人,侍卫首领也同我亲近,我说什么他们是一定会听的。”
沈怀梅知道这话说出来有些勉强,可面对右相那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她竟然连说谎的勇气都升不起来。
果然,右相评语:“不够。我要组的商队,出去了就是大荣的门面,他们既是商又是兵,既要令行禁止,又要随机应变。如今无论是走在外面的商队,还是镇国公府上的侍卫都不算合格,更何况,你还做不了他们的主。你还是快快将商队召回来,等你爹回来我们选好了人选,再出发。”
沈怀梅辩驳道:“我能做主。既然是卖粮,就是抢天时。等我爹回来再挑人,等组好了商队进入北历的时候都该入冬了。冬天北上,就算不遇到敌人,也要被严寒冻死了。”
右相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孩童,语气里尽是包容:“那就不走北边,巫国人还没离开,正好一起谈谈去南边借道的问题嘛。孩子,你要明白,就算是选了北边回来的兵,也不是非走北边这条路不可的。巫国藏在十万大山之中,本就没有向外侵略的野心,若是合作,我更愿意选巫国,而不是景国。”
话题转到了沈怀梅不愿意面对的部分,非要走北边这条路的是沈怀梅。不说眼下慕子瑜就在商队之中,若是以后能有一个稳定来往景国的渠道,对她打探慕子瑜的消息也更容易一点。
说是等他五年,总不能真的了无音讯地傻等着吧。
而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沈怀梅需要说服眼前这位运筹帷幄的右相大人。说实话,沈怀梅没有自信能够成功,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景国也没有什么不好吧,我听说二十年前他们就曾经派使者出访,想要一同讨伐历国呢。”
右相没有与沈怀梅讲述景巫二者的差距,反而问她:“你觉得伐历是好事吗?”
“自然是好事。”若说别的沈怀梅是半懂不懂,这个话题她可就有很多要说了,“历国连年犯边,就算有我爹守着也搅得边地百姓不得安宁,此贼当诛。”
右相没有评价沈怀梅所说之事,又问她:“那之后呢?”
沈怀梅没有明白。历国被消灭,边境恢复和平,之后就是大家好好过太平日子了,右相何必有这一问呢。沈怀梅这么想了,自然也就这么说了。
哪知道右相叹了一口气,对她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没了历国,怎么就能保证景国不会犯边呢?历景两国本就出自同源,既然历国会来烧掠,怎么就能笃定景国会当个君子呢?”
沈怀梅不知道,可沈怀梅会耍赖:“那您怎么笃定巫国可以当那个君子呢?就因为他已经当了许久的君子吗,若是如此,翻阅史书,景国当君子的年头也不短呢。”
这话右相听着有些耳熟,朝堂之上有些读书读傻了的士子也问过这种问题。这其中差异之复杂,就算解释个三天也说不完。右相被噎了一下,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只问沈怀梅:“你便一定要北上吗?”
沈怀梅点了点头,坚定地说:“他们都是从北边战场上因为各种原因退下来,就算曾经是精兵强将,贸然把他们扔到不熟悉的地方也是送死。”
右相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了沈怀梅许久,终于松口:“既然如此,那你便回去点一点能够加进商队的人吧,其他的待我看过再谈。”
沈怀梅便知道这是过关了的意思。她又同右相客套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待到走出房门,被风一吹,才发现冷汗已经沁湿了她的后背,衣服带着凉意贴在后背上。
她原本就是在赌,赌对于其他人来说北上与南下的差别并不大。只要她足够坚持,便可以让大多数中间派倾向自己。幸好她赌赢了,慕子瑜的北上之路更有保障了。
给沈怀梅极大压力的不仅是同右相那般岳峙渊渟的人物交谈,更是因为右相点出了一个她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她手上没有人。
一直以来,她因镇国公府势大得以横行荣京,自以为富有四海。可在右相的逼问之下,她也不得不承认,认真算起来,她也只是在狐假虎威。
继承自母亲的商铺掌柜,只拿她当个孩子,出了事情也不会想着找她解决。就连一向与她亲密的沈掌柜,在醉花楼被围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向她求助。若不是报信的伙计擅作主张,沈怀梅听到消息的时候说不定骚乱都平息了。
至于府中的侍卫,因为感念镇国公的照顾而聚集,对沈怀梅只能算是爱屋及乌。就算是沈家家仆,对沈怀梅也是亲密有余而敬重不足。
以前沈怀梅还小,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所有人都要宠着护着她。面对下仆的亲近还有些自得,以为他们是眼中有她的人。
到了沈怀梅想要掌事的时候才发现,这群人眼中看的也不是她。无论多么亲密,就算是当她是个孩子,也是因为她的父母才对她这个孩子多加照顾。
所有人都一样。
沈怀梅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有一种举目四望空无一人的空寂。天边有候鸟成群结队地飞过,沈怀梅仰头遥望,格外想念起慕子瑜来。
慕子瑜总是不一样的那个。同样是凝视她,慕子瑜的眼睛中总是写满爱意,只等着沈怀梅回头去看。
目送着候鸟远去,沈怀梅长出一口气,她还要回家去点人呢。既然手中无人,那便从现在开始攒。沈怀梅想:我要将商队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