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心里苦。
面圣,自然是要面圣的。可这事是面圣就能解决了的么?巫国使团当街刺杀镇国公之女,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兵戎相见,两国开战。
这些年,朝堂之中本就有不少“驱逐历贼,收复失地”的奏表。谁不知道征兵伐历全要看镇国公的脸色,若是这群主战派为了讨好镇国公,非要不依不饶的。到时候主和派再跳出来辩论,再加上永远不表态的皇上,又可以吵上许久了。巫国使团奏请重订贸易条款一事还没吵明白呢,又来这么一件,京兆尹连连叹气。
京兆尹掌京城刑事,在这等外事上没有说话的份,天天早朝听他们群雄激辩,只觉得心累。
一群只知道出兵的疯子,还没有人家小姑娘识大体。
看人家女公子是怎么说的,“混在巫国使团中间”,这就给了巫国使团辩驳的余地。使团完全可以说这人是混进来的奸细,巫国虽有失察之过,却完全不知情,然后再将贼人交出来按荣国律例处置。
如此一来,既不会影响两国通商,也安抚了受害者。京兆尹感慨着沈怀梅真是善解人意,夸了几句:“女公子英勇果敢,颇有乃父之风”就离开了。
京兆尹对沈怀梅还是不够熟悉。虽然沈怀梅在贵族口中毁誉参半,在京兆尹那却与遵纪守法的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一点都没有那些纨绔子弟的放纵行径。
京兆尹自然也不会知道,刚刚被他夸过善解人意的沈怀梅在他来之前,就叫人将巫国使团住的房间围了。
人手是从镇国公府调来的,全是侍卫队里的精兵,跟在林老爷子后面一起来的,乌泱泱围住了整个三层。京兆尹由沈掌柜领路,连这些人的衣角都没给他看见。
好在因为巫国使团入住,整个三楼没有其他住客。而使团又早早出去玩乐,如今三楼没有其他人,这么围住才没有引起骚乱。
送走京兆尹,沈怀梅唤来沈掌柜细细嘱托:“先让他在这住段日子,好好养伤。让厨下备好了饭菜和补汤,这么重的伤要多加进补。等下你亲自跑一趟,去通知我师父慕子瑜伤了,把话说清楚,别让她担心。记得给她也安排个房间住下,我把他们托给你了,帮我照顾好了,别让他们回家。”
沈掌柜样样应好,“我省得。咱们就是开酒楼的,别的不行,食补这事就是咱们吃饭的手艺,保证给小郎君补得足足的。小姐放心,我这就去找慕娘子,一定把他们母子二人照顾好。”
沈怀梅目送沈掌柜离去,才回身去侍卫里找人,“沈戈大哥,带着人跟我去街上找凶手去。”
镇国公府的侍卫里多是身份残疾的伤兵。就连林老爷子也是曾经的军医,年老回乡却又闲不住,就又领了照顾侍卫的职责。而还有一小部分人,是曾经的沈家的家仆,跟着镇国公上战场混到了军功,明明可以进朝为官,却认准了镇国公不愿意调离的。
这种人还不少,都想一直跟在镇国公身边,却没有那么多位置给他们。他们正值当打之年,年富力强,留在镇国公府当个侍卫首领就算是给自己放假了,正好在京中解决娶妻生子的人生大事。等个两三年,镇国公回京,或者镇国公派他们传消息回来,他们也就正好轮换。
这些人同侍卫们一样,虽然与镇国公府关系密切,却并不是奴籍。双方算是雇佣关系,沈怀梅也客客气气地叫他们一声大哥。就算不叫,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们是真正的家仆出身,对沈怀梅更加尊敬。
听到沈怀梅呼唤,沈戈凑上前来,“小姐,我已经派了擅长追迹寻踪的人去找了,您在这等着就行了。而且,街上人来人往,过去了那么长时间,咱们现在再去也不好找了。”
“没事,就算地上的踪迹被人踩没了,那么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路过,旁边人总要有印象的。你多带一点人,咱们一路问过去。”
沈怀梅又去四楼看了看慕子瑜,见他虽然睡着了却睡得不太安稳,满脸苍白还有冷汗流淌,也没人给他擦一擦。而林老爷子正窝在窗前的榻上看风景,看见沈怀梅进来还装没发现,伸着脑袋往窗外看。
沈怀梅叹了口气,拿手帕帮慕子瑜擦了汗,又叫来一名小厮守着他,“等会他母亲会来,但也别让她一直守着,你找几个人和你一起换班照顾着,我让沈掌柜给你们加月钱。”
“哼。”林老爷子冲着窗外冷哼,“多金贵的一个人,还要照顾得这么仔细。我们军营里的那些兵,胳膊截了也就随便一扔,任他自生自灭。”
“林爷爷辛苦了。”沈怀梅叹了口气,“今日若不是他,刀砍进肩膀的就是我啦,我可没他这么能扛,说不定真的要把手臂截下来呢。您帮我多照顾照顾他吧。”
林老爷子之前来得匆忙,也没人同他说个经过,这才知道慕子瑜救了沈怀梅之事,终于看他顺眼了一点。“你快去换身衣服,小姑娘家家的,穿着血衣来回晃悠算怎么回事。”
“唉,林爷爷你辛苦。”沈怀梅从柜里随便找了身衣服,要去别的房间换,走前还不忘对林老爷子嘱托:“林爷爷,我看他睡着了也不安稳,您再给他看看呀。”
林老爷子挥挥手,让她不用多管。沈怀梅也就放心将人交给他了,等她换了衣服出来,沈戈也点好了人,可以去追凶了。
一队壮汉气势汹汹出了醉花楼,倒是将周围的百姓吓了一跳。
当街行凶的事情本就难见,更何况伤的人看起来来头还不小,直接住进醉花楼不说,还惊动了京兆尹大人亲自登门。贼人跑了,百姓们察觉没了危险,便议论纷纷。嚼舌根的时候,突然见着这么凶神恶煞的一队人,自然心虚,一时间街面上鸦雀无声。
沈怀梅这时候也不管百姓的异状,指着持刀客逃跑的方向对沈戈说:“我之前看他是往那个方向跑的,咱们先往那边去,要是踪迹没了就直接问周围的人。”
听着两人对话,一向在醉花楼门口摆摊的小贩大着胆子问:“敢问官爷,受伤的是哪家贵人,可还安好?”
沈怀梅换了一身衣衫,这小贩竟然也没认出来她就是当时的受害者之一。
“我们不是官,是镇国公府上的侍卫。”沈戈揣摩着沈怀梅的意思,就是想要将镇国公府缉凶的事情闹大,便也同小贩搭话。
周围人一听,便以为受伤的是镇国公府上的人,一时间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给沈戈指路。
京中百姓都是听着镇国公天神下凡,拯救京都的传说长大的。就算传说中的镇国公早已亡故,也不能阻止百姓们将感情投射到现在的镇国公身上。
他们不知道受伤的是谁,只知道是个年轻男子,既然是镇国公府上的,那不就是镇国公之子了吗?镇国公之子以后都是要去荣镇守边关的,如今有贼人要杀害他,是历国的奸细吗?是又要打仗了吗?
沈怀梅与侍卫顺着百姓们提供的线索离开了,流言却很快散开,越传越离谱。
这其中将摊子支在醉花楼门口的小商贩居功至伟。他与醉花楼离得近,楼里伙计进进出出总能同他搭句话,久而久之便混得称兄道弟了。此时见人群聚拢,他便一边推销自己的商品,一边说些真真假假的消息。言必称“我兄弟说”,都以为他那兄弟是醉花楼中人,定有内部消息。
沈掌柜带着慕娘回来的时候,看到醉花楼门口聚集了一群人,便带着慕娘绕路,从别的门进去。没人看见慕娘,没人出来澄清伤的并不是镇国公之子,谣言就这么传播开来。
上面的人当然知道镇国公没有儿子在京中,可百姓不知道。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其中还有镇国公府的人亲口作证,更显得确有此事。流言百禁不止,还有人群集结在京兆府门口,请命诛杀凶贼。
京兆尹心里苦,镇国公府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既不能说受伤的不是镇国公儿子,手里也没有一个贼凶给他杀了好平息民愤。朝里也没个明确的态度,只说此事归京兆尹管辖,让他自行处理。
京兆尹处理不了,没有办法,只能去找沈怀梅。谁能想到他眼中善解人意的女公子,带着侍卫上了回街就把他架在火上了呢。
当时沈怀梅还在醉花楼中。
慕子瑜受伤之后一直昏睡不醒,已有十日。林老爷子也说这情况不常见,沈怀梅还专门请了太医来看,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能一天三顿地喂参汤吊着精气神,等他自己醒过来。
沈怀梅便也日日前来照顾。其实楼里上下那么多人,又有慕娘在,又哪里用得着她照顾呢。只是沈怀梅总要看看慕子瑜,才觉得安心,反倒还要慕娘安慰她。
京兆尹带着少尹,便衣前来,沈掌柜接待他去三楼找了一个包厢等候。进屋前,京兆尹看见之前那凶贼住过的房间门口还有人守着,便问了一句。
“哦,那是小姐说,那房间晦气。先封了,等使团离开了就全砸了重新装。”沈掌柜让京兆尹稍待,他去请沈怀梅。
见了沈怀梅,京兆尹一点架子都没有,恨不得声泪俱下:“下官如今左右为难,还请女公子相助。”
沈怀梅客客气气地说:“大人说笑了,若有小女子能做到的,定全力相助。只是不知道大人需要小女子做什么呢?”
“还请女公子将那贼凶的尸首交给下官,下官也好平息民愤。”
沈怀梅给京兆尹斟了一杯茶,“大人又说笑了,那尸首并不在我手中。大人若是要尸首,可以派人去左相府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