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信马由缰,倒也不是真的没有去处,慕子瑜出了城门就赶着马往河边走。
荣国境内河多地平,适合长庄稼。其中最宽最长的一条河,正是荣京郊外的这条荣泽河。荣泽河贯穿东西,支流众多,灌溉了荣国境内的所有土地。只是可惜越往西,河水便越发狭窄湍急,到了荣国与齐昌交界的地方,只留下一道冲开了山缝的小溪。
若是能开山拓河,打通这狭窄的山缝,便能顺流而下,从荣国直达齐昌。可惜这等伟业非人力所能及,荣国与齐昌两国至今仍有奇峰险峻相隔,极少往来。若想往来,便只能绕过山脉,往北途经景国、历国,往南途经巫国,借道入荣。
而在荣京这段,荣泽河还有分割南北的作用。虽然不知道最初建国的时候,为什么定都于荣泽河北岸。但自从上次历**队打进皇城脚下,就有人提出南迁,说当初要是定都南岸,就算历国打进来,也只能望河兴叹。
荣泽河北岸有处挺大的土坡,青草茵茵,还有几棵垂柳,是踏青的好去处。因为这里离京不远,便修了一座望乡亭,为离乡之人送别。岸边还修了一座小渡口,停着几艘小舟,用以沟通南北。
对面南岸是一处稀疏的树林,树木既不挺拔也不茂密,落日时分,从北岸看去倒是别有一番意趣。至少慕子瑜觉得,值得一观。
马车停下,沈怀梅从车上跳下来,打量着周围,“这里就是望乡亭?”
“姑娘应当来过。”慕子瑜找了棵拴马,心想,镇国公若是出城应当都走这条路,沈怀梅应当来过很多次。
沈怀梅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你怎么还叫我姑娘,好奇怪。”
“直呼姑娘姓名也太孟浪了些。”慕子瑜虽有用美男计之心,却也没想到进展能如此迅速,被沈怀梅提及反倒支支吾吾起来,“怀……”
“若你叫不出,可以唤我娘给我起的名字。”沈怀梅打断慕子瑜,又露出促狭的笑容,“我兄长是怀瑾,我便是握瑜,你可以唤我握瑜。”
“很巧吧,我刚知道的时候也觉得很巧。”看着慕子瑜愣住的表情,沈怀梅笑得开心,向着望乡亭走去。
“都是我从我娘的日记里看来的,按辈分我们这一代男子应当全是‘怀’字辈,她绞尽脑汁给我哥起了名字之后,便说第二个孩子要叫握瑜,全然不管第二个孩子是男是女。”沈怀梅眺望南岸边的树林,觉得有些萧索,便背对着南岸坐在亭子里,正好看向慕子瑜,“虽然我是女的,也没叫那个名就是了。”
“为何?”慕子瑜表走近,顺着问了一句。
沈怀梅撇了撇嘴,“都怪我哥,我出生的时候我爹还在外边打仗呢,祖母也不管我,我哥就偏要给我起名。他那时候觉得他是怀瑾,我就也得怀点东西,正好看见屋子里有枝梅花,想起我娘最喜欢梅花,我就成了怀梅。”
按理说小孩子也不着急取名,先随便起个小名叫着就是了,当时下边人抱着小怀梅去问沈怀瑾的时候也不过是想要个小名。谁知道,五岁的沈怀瑾却认认真真地想了个名字。后来镇国公回来也认可了,于是沈怀梅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听完之后慕子瑜突然想到,“所以你没有小名吗?”
“是呀。”沈怀梅点点头,笑得甜甜的,“若你能想出一个我喜欢的,让你叫我小名也不是不可以。”
叫小名本就是一件极亲密的事情了,为沈怀梅取小名更甚,慕子瑜认真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发觉她竟然是认真的。
这太快了。慕子瑜对自己说,昨夜他还因为两人之间的落差夜不能寐,今日怎么就进展到如此亲密了。就算沈怀梅不在乎他的身份,不在乎他仍是白身,就算沈怀梅确实奔放,确实情之所至,可这一切的根基——沈怀梅对他的喜欢,实在是来得汹涌却蹊跷。
那可是镇国公的女儿,京中所有男子趋之若鹜的对象,怎么就突然对他这么一个穷小子青眼有加了呢。慕子瑜早就做好了徐徐图之的准备,沈怀梅的兴趣、好奇都在料想中的。可如此这般的亲密,慕子瑜从来没有想过。
大概是慕子瑜沉默了太久,而脸上的困惑又太明显,沈怀梅主动做了解释:“回去之后想了想,那样大庭广众之下与你换花,于你不利,实在有些不该。今天京中说不定会传出一些难听的传言,你本不必忍受这些,好在我在醉花楼里没听见什么,应当是没有传到下面来,你平日里应当听不见……”
慕子瑜看着沈怀梅唇齿开合,凑得越来越近,他压低身子,一直凑到沈怀梅的面前。
这其实应该是个极有压迫感的距离,沈怀梅坐着,慕子瑜一抬手就能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去。可沈怀梅并没有感受到威胁,慕子瑜动作规矩,也就显得不够近,他又注意到了高度,尽力使两个人平视。
这个高度其实很微妙。再往下一些,变成慕子瑜仰视,就显得他谄媚。仰视沈怀梅的男子不少,不过那都是仆从之类,慕子瑜自然不能与他们相同。可他同样没有忘记,昨夜沈怀梅就已经似真似假地抱怨过不愿意仰视他人。
所以他们只能平视,也只有平视,慕子瑜才发现沈怀梅眼角下有一颗浅淡的小痣,藏在脂粉下面,只有凑到这么近才能看见它隐约的踪迹,让人想要摸摸它。
对上沈怀梅疑惑的眼神,慕子瑜轻笑出声,问她:“我能抱抱你吗?”
沈怀梅没懂他突然怎么了,只是愣愣地点头。
得了许可,慕子瑜才伸出双臂将沈怀梅揽到怀里,借着这个动作他还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子压低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
慕子瑜的怀抱若有似无,双臂虚虚地环在沈怀梅身侧,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将慕子瑜推开。
可沈怀梅不想,慕子瑜的衣服上染着花香,她将头偏过去,耳朵靠在慕子瑜的胸口,听着他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他们不把难听话传到外面来,我也就听不见。再说了,他们也不在乎我是谁,那些难听话是说给你听的,你才是那个本不必忍受这些的人。”
沈怀梅感受着慕子瑜说话时候胸口的震动,将她的脸都震红了。她慢慢抬起双臂,环住了慕子瑜的腰,与慕子瑜不同,沈怀梅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对方使劲贴近自己。
感受到沈怀梅的回应,慕子瑜也稍稍放纵自己,将双臂收紧了些。他有些想要抚摸沈怀梅眼角的小痣,却又想到女孩子脸上抹了脂粉应当不愿意别人乱碰,最终手只是落在沈怀梅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也不敢用力,怕把她的头发弄乱。
“我读了很多书,都言英雄不问出处。我对你的心动,对现在的你不算雪中送炭,待他日你功成名就也不过锦上添花。”沈怀梅说着说着就笑了,“那天祖母说让我自己多看看,找个好的。我就列了个标准,拿你一条条去对,合上了七八成,可见你就是那个好的。待你金榜题名,我也去演一出榜下捉婿。”
慕子瑜也不去问沈怀梅都列了些什么,沈怀梅笑,他就跟着笑。只是沈怀梅还在他的怀里,看不见他笑容里的勉强。
“那夜你赠我一枝虞美人,小名就取作虞虞,你喜欢吗?”
沈怀梅从慕子瑜的怀中弹起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双眼亮亮地看向他,“虞虞,你叫起来不觉得别扭吗?”
慕子瑜顺势转过沈怀梅的身子,引她去看渐渐落下的太阳染红一切,不管是粼粼水波还是摇曳的树影都泛出金色的光。因为对岸的树木稀疏,在这夕阳斜照的时刻,倒是露出几道光束来。不知道林子里出了什么事,惊起几只喜鹊,正好顺着光束飞起,落在更高的枝头。
“也算是和了你‘握瑜’之名。”慕子瑜回答,“你看,是个好兆头。”
沈怀梅回首,又对上慕子瑜的视线。每一次,她去看他,都能对上他的视线,就好像慕子瑜一直在看着她一般。沈怀梅心中一暖,将自己的袖刀解下来递给慕子瑜。
那是一柄很不起眼的袖刀。长宽都与沈怀梅小臂相似,刀锋藏在灰扑扑的鞘里,与沈怀梅浑身名贵格格不入。可看沈怀梅的里衣上专门缝制了固定袖刀的小兜便知道,这柄袖刀一定跟了她很久。
慕子瑜拔刀出鞘,发现刀锷处了做了点特别的设计,可以防止活动的时候袖刀滑出。大概是为了这一实用性,原本可以极尽华美的刀锷也朴素极了。但这却实在是一柄好刀,即使慕子瑜对刀剑不算太懂,也看得出来这柄刀吹毛立断,削铁如泥。
沈怀梅看慕子瑜反复打量,好像爱不释手的样子就开心,“出门前想起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来不及去准备了,我手边都是些女孩子的玩物,也就这柄袖刀适合你用。瑜哥,生辰快乐。”
说完,沈怀梅又笑了,“我唤你瑜哥,你唤我虞虞,真的有些别扭。”
“多叫几次便习惯了。”慕子瑜里衣没地方绑袖刀,只好先将它别在腰带处,听见沈怀梅所说也跟着笑,他停顿一下,唤出:“虞是快乐,希望你有双倍的快乐。多谢你的礼物,虞虞。”
“那瑜哥就将开心的事都讲给我听,你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今年太仓促,明年你就加冠了,我定准备一份大礼送给你。”
“好。”慕子瑜的笑意停顿一下,才去拉沈怀梅,“天晚了,回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