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说 第1章 第 1 章

李透明患有口吃，她刚十八，青春期抽枝过一次后长得高瘦，像削掉了所有枝桠的年轻树干，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寡淡无味的质地。

唯一的特点就是，她是自来卷，毛茸茸的头发耷拉在肩头，总一脸阴郁受伤的绵羊脸上长满雀斑，少言寡语，早餐吃两片苏打饼干和一杯水就够。

父母常说，养她就像养一只宠物。

要真是宠物就好了，狗也好，猫也罢。李透明时常会这么想。

如果是这样的话，汪汪汪或者喵喵喵，怎么叫都不会被人察觉出她有口吃。但是人类就很麻烦啦。

我，叫，李，透，明。

这五个字会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口水声，听起来就是：我、我、我叫——李、李——透......透明。

舌头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宛若一块铁板躺在口中，硌得生涩，剐出铁锈的味道，很腥。

李透明的嘴巴里经常会弥漫这样的味道，因为她时常用力太过。

太想要轻松又自然地说出那五个字，倒了最后却不得不得舍掉两个字，如她因为口吃不得不一块一块卸掉的正常生活，成天躲在教室角落，藏在被窝深处。某天过后李透明就突然放弃了。她只打算说名字，就三个字。她把每一个字当作一句完整的话，如此一来才能好好地说出：

李、透、明。

“李透明？这名字好有意思。”

仪器移动，抽屉柜打开又合上，接连三次。翻找的声音，纸张哗啦。

“我姓余，你叫我余医生就好了。”

一声轻微叹息。李透明指尖发颤，缩进纯棉长袖的袖口。袖口很长。她对声音很敏感。

脚步声靠近，不敢抬头去看的位置发出令她打颤的摩擦声。是一次性手套和手贴合的过程，最后一声“啪”。

李透明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小下，因为刺眼的阳光眯起眼睛：两只搭在一起、调整手套位置的纤长手指几乎融化在阳光下，像穿上了一件乳白色质地的胶衣。李透明没有见过那样一双手，指尖微晃，教人有些害怕。因为李透明知道那只手将要去向何处。

“那把嘴巴张开哦，嗯，背部挺直，一定要贴在椅背上。这样我看得清楚。”

窗户还开着。窗帘呼呼地吹起，晚夏的午后有一股残存烟味。李透明对气味也很敏感。

“来的路上是不是下雨了？还是已经停了。周末还要来这里，平时也一定很辛苦吧。”

李透明对情绪最最敏感。她意识到对方正在尽可能照顾她的心情。

但不是真心的。

“小朋友，张嘴，眼睛如果不知道要放在哪里的话，可以闭上。”

李透明乖乖听话，闭上了眼睛。窗外的光斑还残存在她的视网膜上。十多平米的诊疗室内，灰白色的墙壁与天花板与余医生的笑容在眼前一晃而过。只有笑容没有消失，反而躲进李透明的心隙中。

触觉开始敏锐。余医生的手指捏住了李透明的舌头，像在舔一种橡胶物件，只不过那物件显然有生命，是会动、甚至能够用力气的。就像在小心翼翼揉一块橡皮泥，余医生的手指按摩起了李透明的舌头。

也像一条鱼在舌头上滑来滑去。

李透明出神地想。因紧张而分泌出的汗水渐渐地被空调吹干，扣紧掌心的手指也缓缓松开来。

全是因为余医生温顺的嗓音。那嗓音配合着她抑扬顿挫，轻缓耐心的语调，加上她专注的眼眸，这些都让李透明感到放松。

明明刚才还那么难受。

李透明几乎要睡去。而余医生的轮廓却在心中又清晰起来：——先是手指。对，仍然是手指。敲开门后李透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双手。还没有戴上手套，一根食指点在桌面上，没有留指甲，也没有涂抹指甲油。干干净净的手指捻起几张纸。那个笼罩在光晕里的女人正在整理文件。

“你好。怎么，走错了吗？这里是诊所哦。”

她抬眼问。

李透明摇了摇头，揪住衣角，不讲话。

“没有走错吗？但是......算了。小朋友，你哪里不舒服？”

医生放下文件，关心地问。

“我、我有......”

我患有口吃。我爸爸介绍我来的。我叫李透明。这三句话仿佛塞满了李透明的嘴巴，满得哪一句都挤不出来，甚至快吐出来一样，李透明开始反胃。每一次都是这样。

但医生——现在她知道她姓余。余医生不像别人那样会不断追问她：有？有什么？你说啊。

她也不会尴尬地保持沉默，等待，留出令人窒息的空气，扼住李透明。

余医生向后靠在桌边，手轻轻放在桌面上撑住，保持好了距离。她不逼近，也不大声。

“慢慢说。”

她说。

语气柔和，和窗外那朵刚好飘过的云很像。

这一刻李透明如被坠入清澈的湖中。她在下沉，但不用憋气。像是长出了鱼鳃，可以顺畅呼吸。她只是轻微颤了一下，然后胆怯地抬起头，望向余医生。而余医生的眼睛则偏向地面，没在看她。

来自陌生人的侵略性，不得不说话的压力，源于内心自卑的恐惧......李透明第一次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你看，不是可以好好做到的吗？”

回过神来时李透明已经说完了前两句话。余医生笑了，她笑起来也如说话般轻缓。她并不等李透明继续说，只是摸了摸桌上那几份文件，稍微琢磨了一下，然后起身披上那件放在椅背上的白大褂。

这时候李透明才发现她在穿上白大褂之前实在不像个医生。起码气质上一点也不像。

比起医生，她更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也许余医生有当过儿科医生的经验。对医疗界毫无常识的李透明莫名这么想。

“小朋友，据我所知，口吃分两种，一种是先天性的，跟舌头肌肉有关，另一种和心理暗示有关。”

余医生把散掉的发丝拢到耳后，坐在椅子上开电脑，边检索边回答。午后气氛散漫，桌上摆着一杯刚泡好的茶。茶香很淡，时不时和烟味打架。李透明发呆的时候一直在找烟灰缸。或者是被当作烟灰缸的什么。但这小小的诊疗室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套办公桌，档案柜，仪器，快枯死的绿植，灰尘——李透明已经打了三四个喷嚏。

也许是被余医生藏起来了。

不知何时起余医生看向了她，眼神闪烁：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尝试一下肌肉恢复的疗程？大概要花十五分钟左右。”

她身体前倾，叠起腿，单手撑起下巴，笑眯眯的：

“第一次疗程免费哦。”

这次不收你钱。所以，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她的眼神里传递出这样的意思。

说过了，十八岁的李透明少言寡语，如一只被人饲养才能活下去的宠物。短短十分钟内就能看出这位余医生拥有极好的驯养技术，所以她一开口，李透明根本想不到如何拒绝。

不光是李透明，大概谁都没办法拒绝巧言令色的余医生。

那么变成现在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十五分钟后余医生的手指离开了李透明的嘴巴。李透明分泌出了不少口水，口腔里黏糊糊的。余医生一点也不在意，她轻轻剥掉手套，想扔进垃圾桶却发现没有垃圾袋，只好卷一下，暂时放在桌面上。

她揉了揉自己的手指，颇感兴趣地问：

“怎么样？”

李透明舔舔嘴唇，在思考如何回答，最后她也只能皱着眉说：

“不、不舒服。”

余医生理所当然回答：“那是肯定的。”

她又立刻说：“主要是，你觉得有用吗？”

余医生加重了“觉得”两字，李透明怔怔地想：有用么？感觉……好像有一点用。按理说按摩一块铁板怎么可能会有感觉，可是余医生的手指却好像能让铁板复生，□□重塑，感知恢复。

李透明于是点了点头。余医生见状又笑了。她在为某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而笑，李透明感觉到了。

恰好，她其实也是为了某个秘密而来的。

“那就每周六的下午三点，你到这里来，我给你做一个疗程。”

余医生的语气莫名带有一种诱惑力。李透明看着她，在想她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所以每个人才会踏进她的陷阱里，被她俘获。

“费用的话……先不收取了。治愈口吃也要靠运气。如果真的治愈了，到时再收费。”

“怎么样？小朋友。”

余医生喜欢叫人小朋友。这导致李透明居然有点难过起来，哪怕她知道不应该：余医生是不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李透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固执地说：“要——要给钱的。”

因为不出门，只待在家里，所以她存了很多零花钱。再加上那些可怜自己的亲戚每年给的压岁钱，应该是够的。

听了这话的余医生反而困扰地微微蹙眉。她抱起手臂思考，最后同意了：

“好。那每次一百块。可以吗？

一百块是便宜还是昂贵呢？李透明不清楚这个价格是否合适。但余医生还说：“聊聊天也是可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反正，这个点我都有时间。”

余医生看了下时间：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

李透明轻轻“嗯”了下。她站起来，椅子向后移动，发出声响。

最后余医生轻笑着说：

“那就记得过来，不要忘了。喏，我把我的电话给你。诊所的电话可能有时会联系不上我。”

她低头写字，放在笔筒里的签字笔半天不出水，她换了根自己包里的。

递来的便签纸上写着一串数字，落款是“余医生”。

李透明低头看着这张纸，她一头自来卷一低头就释放出一只毛茸茸的绵羊，看起来非常需要全部剃掉，不然会蓬松得走不动路。余医生看到后停顿了下，别开脸。

“......还有什么问题吗？”

余医生显然也要走了，她收拾起东西，见李透明还没有走，随口问。

也对，本来就是下班的时间了。

李透明皱起眉毛，很沮丧。

她踩着这个点进诊所就是在期望：这里最好已经关门，谁都不在了。

但是，余医生却在这里。

她抬起脑袋，眼前的卷毛晃晃。李透明踏出了一步，站在桌前。她的手指重新扣回掌心，便签纸揉成一团，汗水开始疯狂分泌。

“余——余医生。”

余医生转过身来，惊讶地看向李透明：“嗯？”

李透明目光灼灼。

那双总是盯着地面，不愿抬起的眼睛居然这么漂亮。

漂亮的眼睛却传递出了残酷的话。

“你为、为什么……”

李透明照旧结结巴巴开口，但——

“要做我爸爸的情人？”

唯有这后半句，李透明流利且自然地说了出来，就好像她不曾患有口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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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