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季节的雨下个不停,整个世界像是被水浸透了一样。
李念刚换上的干衣服不过几分钟,领口便又贴上了皮肤,湿答答地让人浑身不自在。
他抬手拢了拢微微卷起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从床头捞起,看了一眼消息。
林子宽一早便发来微信,说有重要的事情,到了公司就去找他。
李念没耽搁,收拾妥当后便叫了车。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地敲在车窗上。
才刚过早上九点,公司的大楼空荡荡的。
林子宽站在走廊里,一手拿着烟,一手打着火机。许是烟受潮了,打了几下才点燃,他叼着烟,看见李念过来,笑着招呼:“来了?正等你呢。”
他抬手拍了拍李念的肩膀,“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件好事。《青春练习生》那个选秀节目,你过了。”
李念点头:“谢谢林哥。”
“别光谢我,这节目热度不小,公司也盯着呢。”他吐了口烟,语气快得不容插话,“你现在是我们手里能推的牌,沈总那边都打过招呼了。好好准备,下下周一开录。”
他顿了顿,朝李念挤了下眼:“到时候镜头给力点,别让我白费这通关系。”
李念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林哥,我的合约九月就到期了,能不续吗?”
空气瞬间沉了下来。
林子宽嘴角的笑僵住。烟抽到最后一口,他顺手把烟头扔在地上,没踩,水汽一碰就熄了。
“别想那些未来有的没的,”他语气变得敷衍又淡淡的不耐烦,“节目先录了再说。练习生是苦,但你一旦火了,想选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他顿了顿,眼神压下来:“你现在还在合约期,就得为公司卖力,别想太远了,规矩还是要讲的。”
林子宽语速很快,几乎不给李念思考的余地:“别多想,准备起来吧。孙朗和谢允泽也一块去,年纪小,能力一般,你多带着点。你啊,还没尝过出名的滋味,等你火了就知道那有多迷人了。”
又吩咐了几句琐事,他这才满意地离开。
走廊里逐渐热闹起来,李念靠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的雨,一言不发。
李念当然开心不起来。
他从没想过要出道,更没想过当明星。
他的梦想一直只有一个,成为画家,就像他的父母一样。
他记得那时父母总是笑着对他说,画画是一辈子的事,可以陪你走过所有遗憾和空白。
可那段平静的日子,在他十四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年,父母在临市参加画展,途中遇上暴雨,车祸发生得猝不及防,连一句告别都没留下。
李念的世界,从那天开始彻底倾斜。
他被叔叔婶婶收养,和抚养权一起来的是一笔数额不菲的遗产,夫妻俩都笑开了花。
他们还有个儿子,李海龙,比李念大三岁,高考落榜,只能读个民办大学。那年暑假,全家一起送李海龙去报到,路上遇见了林子宽。
男人西装革履,一眼就看中了李念的脸,说话一口一个“你这孩子长得真上镜”,看上去既专业又热情。
李念当场就说了不想去。他只想继续读书,画画,走和父母一样的路。
可没人听他。
夫妻俩作为他的监护人,给他签下了一份为期三年的练习生合同,毕竟既可以撒手不管,又能剩下一笔读书费用。
怎么看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雨一直下到了节目录制开始的前一天。
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了,地上的水还没干,天气更热了几分,模糊又沉闷。
李念拖着行李箱和孙朗还有谢允泽一起抵达训练基地。
铁灰色的基地大楼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伫立在雨后的雾气里,门口的横幅早已被风吹得歪斜。
一辆接一辆的商务车停靠在门口,不断有选手拎着行李下车,脸上或紧张、或兴奋、或麻木。
几位节目组工作人员举着名册,站在大门口大声吆喝着收行李,上交手机的流程。
刚放好行李,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工作人员便催着所有人集合,去初舞台录制现场拍集体入场镜头。
录制厅在基地的另一侧,选手们被一批一批分流进场,统一安排在观众席后方的等待区坐下,按预先提交的组合名单准备上台。
李念他们三人坐在侧边靠后位置。
谢允泽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耸耸肩:“我提前查过了,好几个有名气的大佬也来参赛,感觉咱们能在镜头里混个脸熟就算赢了。”
孙朗笑嘻嘻地:“我的目标很朴素。淘汰的时候微博能涨一万粉。算了,一半也行,五千也不错。”
李念坐在他们旁边,听着笑了笑,没说话。
他环顾四周,这么一大批人里,大多数人的初舞台注定只是背景板,甚至连镜头都轮不上。
选秀节目年年有,热度一年高过一年,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挤进来,做着一夜爆红的梦,幻想着从此走上光鲜亮丽的路。
但现实是,大多数人连起点都没站稳,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被淘汰了。
正出神间,前排忽然响起一阵小声的骚动。
“诶,看见没?门口那个黑T,那是陈最。”
“就是他?我听说了,海选和初选都没去,节目组邀请进来的,直接空降。”
“他哪需要海选,他爸是御泽娱乐的老板啊。而且人家伯克利音乐学院出来的,唱跳全能,要才有才要背景有背景,感觉这个节目就是给他出道用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虽小,可还是挡不住那种酸涩的情绪在空气里发酵。
御泽娱乐作为国内娱乐产业的巨头之一,近年来几乎垄断了偶像市场,并且公司早已延伸至影视制作,版权经纪等各个领域。
一听到这个新闻,大家都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李念没回头,直到一阵隐约骚动从身后传来。
他注意到现场的摄影师突然都动了起来,快门声接连响起,咔咔咔,密集而急促。
回头看,一个穿着黑色T恤,面无表情的男生走进来。
他五官分明,眉眼间透着几分冷淡。薄眼皮,薄嘴唇,看上去不是那种容易亲近的类型,像是一块打磨得极其干净的石头,锋利又疏离。
他步子不快,一路走进场内,毫不在意周围打量的视线。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几乎没人不在看他。
李念也抬起眼。
那人身上有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像一把还未出鞘的刀,锋芒未露,却让人下意识收声。
他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像站在另一个维度。
李念下意识低头。
他不喜欢这种过于锋利的存在感。
太容易被注视的人,永远伴随着麻烦。
初舞台录制很快开始了。
前面几组陆续登场,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导师们的点评时冷时热,现场气氛起伏不定。
李念所在的小组排在靠后的位置,干等着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还长。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垂在膝盖上,节奏不一地轻点着。
三个小时过去了,刚开始大家还会认真鼓掌,讨论台上谁跳得好谁唱得稳,到了现在,更多人只有在镜头扫过来的时候才做表情管理。
李念眼前的舞台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五颜六色地闪着。台上的选手正在唱一首热门说唱,但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拍了拍谢允泽,站起身。
“去哪儿?”谢允泽一边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空隙,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李念指了指座位旁边那瓶早就喝空的矿泉水瓶:“去卫生间。”
走出演播大厅,周围的喧嚣一下子被甩在身后,只有微弱的声音透过门缝,依稀能听见某位练习生正在回答导师的问题。
李念顺着指示牌走到洗手间门口,刚伸手要拉门,门却从里面猛地打开,几乎要撞上他的额头。
下一秒,门在半空中被里面的人一把拉住。
李念后知后觉地退了两步,余光才扫到门后的身影,连忙低声道:“谢谢。”
“你反应好慢啊。”
对方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懒洋洋的味道。
李念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会说这么一句。他抬头,这才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是陈最。
陈最比他高出一截,比起大多数瘦削的练习生要结实不少,肩背宽阔,线条流畅的肌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力量感,让人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陈最瞥了他一眼,眼睛眯了起来。
李念本能地觉得不应该跟这个人太过接近,向他礼貌性点点头,就微微侧身准备进去。
刚迈步,又听到陈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学艺术的?”
李念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嗯?”
问题太突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最嘴角一撇,像是不耐烦地重复一遍:“问你是不是学艺术的。”
李念感到很意外:“你怎么知道?”
“感觉。”陈最说得理所当然,“学音乐的?”
“不是,我学——”
“哦。”李念话没说完,陈最却像已经听够了,自顾自转身离开,背影干脆利落,甚至没给李念留下一个反问的机会。
李念站在原地愣了两秒,眉头慢慢蹙起来。
他并不想和其他练习生搭话,但也不习惯这么随意就被断掉话头的感觉。
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傲气,说话做事全凭兴趣,不管你回什么、想说什么。
他盯着那道背影看了两秒,直到陈最走到转角,忽然停下脚步,像是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那么消失在走廊尽头。
走廊安静下来,李念走进卫生间,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刚才那句“感觉”。
他皱了皱眉,甩干水,轻声道:“感觉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