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姜安宴果然如俞逸明所料,找个由头又送了一批宫人去兴安宫,让他挑几名宫人服侍。还说倘若懒得挑的话,他也不介意代劳选好几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俞逸明也不再拒绝,随意选了几名看着能干事的。而他原本的小厮小鱼就成为了兴安宫的总管事。
姜安宴从宫人的回禀中得知了俞逸明最后挑选出来的人,和他原先设想的差不多,便不再多管,待在明德殿中找事干打发时间。
他尚处休沐中不必上朝,闲来无事干脆窝在明德殿里看书。
俞逸明那边似乎也很快就安顿好了新来的宫人,比平日更早带着糕点来到明德殿,身后跟着老太监。
为保持戒备,姜安宴每日派去膳房跟着俞逸明的太监都不同,近几日都是由老太监亲自去。
“臣见过陛下。”
俞逸明简单行礼,得到姜安宴示意后将手中糕点放至他面前。
姜安宴从书卷中短暂回神,随手拿起糕点吃下几块。
他平素喜甜,不过对甜食并无太多执念,以往不会在批阅完奏折的那段时间之外食用糕点。
但架不住俞逸明厨艺真的远超御膳房的那群御厨,而且几乎每日都变着花样来,所以不论俞逸明是否是在他平日食用糕点的时间送来吃食,他基本都不会拒绝。
反正他不担忧俞逸明下毒,送上门的糕点不吃白不吃。
姜安宴吃过几块糕点,在甜食的作用下心情好上一点,神态显得比俞逸明今日初来时放松些。
俞逸明顺势道:“对了,陛下今晨派来兴安宫的宫人臣已经安置好了。臣谢过陛下体恤。”
“怎么,爱妃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姜安宴懒懒地问一句,好像半强迫塞宫人过去的不是他似的。
俞逸明笑笑:“再三拒绝陛下好意的话,倒是臣不识好歹了。臣入宫并非是想总惹陛下不快,陛下在臣心中始终是排第一位的。”
这样直白的心意姜安宴最近听了不少,在耳边兜转一圈便散得分毫痕迹不剩。
俞逸明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安静侯在一旁,只等姜安宴需要时才上前。
休沐虽说不用上朝,该批阅的奏折还是一本都不能少,姜安宴没能自由地看多久书,老太监便趁着糕点尚未吃完,将今日份的奏折连同提前备好的茶水呈递上来。
姜安宴在看到奏折时沉默了一瞬。
截止目前的四名御前大太监,只有眼前这名老太监是姜安宴觉得最识趣会做事,懂得万事少问多做的。
但唯一让姜安宴不满的一点,大概就是如这时一般,从来不忘见缝插针提醒他要干活。
不满归不满,奏折都被送过来了,该看的早晚都得看。
姜安宴先喝了大半杯兑有药水的冷茶,勉强平复下要干活的烦躁。
侯在旁侧的俞逸明注意到他喝茶前后情绪的细微变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走上前端起茶壶,替他重新倒满茶水。
姜安宴习惯了这几日他的伺候,未放在心上,随意翻阅起今日的奏折。
奏折中有大部分是地方呈递上来或真心或假意的新春请安,一眼扫去很快就能过,一本接一本批完就往旁边丢,把杂乱的奏折交给老太监来整理。
重复好几遍同样的动作后,姜安宴才终于在看到某个地方官员上奏的折子时停滞。
——那折子落款是边境一个小县的县令,说是被流放的前御史一家已经抵达。
姜安宴轻皱挑眉。
前御史流放之事他特地留心记过,当时为了让前御史以为他有可能回心转意,给他去贿赂的时间机会,前御史正式被流放是定在腊月十七。
如今只过去十几日时间,路途又满是风雪,前御史一家绝不可能今日便抵达流放处。
看来又有几条不安分的鱼要咬钩了。
姜安宴冷笑一下,问起老太监是何人负责押送前御史。
老太监想了想才回答:“启禀陛下,是京兆尹亲自挑选的衙役。”
姜安宴略一思索,又问:“他与前御史是什么关系?”
老太监继续回答:“这个老奴也不清楚,陛下可需要老奴派人去探查一番?”
未等姜安宴点头,旁侧的俞逸明忽然开口道:“京兆尹与俞……与臣的父亲,是旧识。”
姜安宴将视线放到他身上。
俞逸明继续:“京兆尹上任时曾到府中拜访过臣的父亲,臣偶然听到过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是在那之前就已经相识结交了。”
听完,姜安宴不急着评价,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原来如此。只是不知爱妃忽然提起这个,又是何意呢?”
俞逸明垂眸,轻声说:“臣的父亲与前御史,也有钱权方面的交易。臣虽未明确见过,但从父亲平日往来交际之人中,不难看出这点。”
姜安宴依旧没说话。
齐朝对于孝道格外注重,但凡俞逸明方才说的话有半句虚言,就是污蔑尊长,要被定重罪。
而一旦他说的话不假,要面临重罪的就很可能是他的父亲俞淳。
俞逸明看出他沉默的意思,笑着补充道:“臣与父亲关系并不和睦,而且臣最大的心愿就是陛下平安顺遂,除此以外的任何人事,臣都不在意。”
他说得平静,仿佛于他而言这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姜安宴不予置评,将此事暂时搁置,继续批阅余下的奏折。
俞逸明也不多言,安分侯在一旁,同往日一般陪侍至午膳时间才离开。
简单用过御膳房送来的午膳,姜安宴又换了身素白衣裳,站在明德殿门口往某个方向遥望。
早晨时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一片,鹅毛般的雪花簌簌飘落,一层一层覆在地面之上。
老太监见状走上前,小心地问:“陛下……可是要去雅竹舍了?”
“嗯。”姜安宴淡淡地回一句,“你备把伞,孤自己去。”
“是。”老太监应声退下,没多会儿就准备好伞递给他。
姜安宴撑开伞,没让任何宫人跟着,独自往皇宫的某个方向去。
落雪的路不好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平缓,在刺骨冰冷的寒风中,心绪无数次起伏又平和。
等终于抵达雅竹舍时,他的手已经被冻得毫无知觉,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被安置在皇宫角落的破旧小屋。
小屋的旁侧几乎被雪白淹没,放眼望去只余白茫茫一片,周围景致于此时的姜安宴来说十分陌生。
但据说,这里是他幼时最常来的地方。
姜安宴在外边站了许久,屋内才终于有一人走出来。
那人见到他先是诧异,旋即连忙跪地行礼:“属下见过殿下,不知殿下远道而来,多有怠慢,还望殿下恕罪。”
姜安宴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该叫孤什么?”
“……陛下。”那人后知后觉改了称呼,“是属下失言,请陛下责罚。”
姜安宴看着他,没有很快应答。
他记得眼前人叫魏影,从他十岁起就在他身边做暗卫。
自从他几次毒发失控伤人以后,他就逐渐疏远了所有曾经跟在他身边的人,以各种刁难的手段逼迫他们知难而退,独独眼前这个叫魏影的暗卫 ,始终不肯离开,总说着只愿为他效力。
他已经忘记了中毒前和魏影有关的所有记忆,中毒后的也只记得零星一些碎片,所以对于魏影可以说是极近苛待,在登基后几乎算是将他关在这个日渐荒凉的屋子里。
姜安宴看着魏影跪在雪地里单薄的身影,乌黑眸色中几乎看不出思绪,须臾后开口说:“既如此,那孤便罚你去为孤暗中调查一些事情。”
魏影蓦地抬头,好半晌才压抑住情绪,朗声应答:“请陛下吩咐!”
“去调查京兆尹与俞淳的关系。”姜安宴收回视线没再看他,“还有俞淳次子俞逸明的全部生平。五日之内,孤要看到结果。”
魏影斗志昂然地抱拳领命:“是!属下一定不负陛下之命!”
姜安宴道:“嗯。即刻便去准备罢。”
“是!属下告退!”魏影行礼告退,精神状态抖擞得根本不像是被限制了两年自由的“阶下囚”。
姜安宴目送着他回到屋子内,许久才转身,离开这个早已陌生的院子。
因为失去了中毒前的记忆,他抗拒一切与那段时间有关的人。
于他而言,中毒前认识的人都是不可信的。
他讨厌这种别人记得而他完全忘却的感觉,他无法判断别人口中的那些记忆,是否是他真实经历过的。
只是不曾想到头来当了皇帝,他也只能从最不愿接触的人中找寻勉强可信之人,重新勾连起他最想彻底断绝联系的过往故人。
姜安宴轻扯唇角,撑着伞在大雪中重新往回走,任由自己素白的身影淹没在茫茫雪白之中。
也淹没在某个角落里,俞逸明平静的视线当中。
俞逸明站在飘落的大雪中,肩头已经压上一层雪白。
他轻扯素白兜帽,将自己的神情遮掩在宽大的帽檐下,凝望着姜安宴离开的方向,乌黑双眸间只余下一片白芒。
半晌,他才终于转身,悄然离开这个僻静偏远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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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