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流而下 第3章 真相

于是林深深把礼物带回房间。

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窗户，此刻开了大半，窗帘被吹得鼓起来，湿润清凉的风直往房间里灌。林深深来到窗前，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待她关好窗户，雨骤然大了，声音渐响。

林深深一直喜欢雨夜，雨越大越好。大雨滂沱时躲在密闭的小空间会给人一种天然的安全感，她索性关了大灯，只留下暖黄的小夜灯，简单洗漱完就抱着礼物往床上一倒，背靠柔软的被窝开始拆礼物。

礼物上面有个写着“宝贝十五岁生日快乐”的便签，是程雅的字迹，和她本人一样利落潇洒，剥开薄薄的卡其色珍珠纸包装，里面是一本精装书。

漂亮的湖蓝色封面，书名叫《天蓝色的彼岸》。

林深深仔细回忆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和妈妈提过一嘴这本书，说在开学考试的英语阅读题里看到了，觉得还挺有意思，想来是被妈妈暗暗记下来，特地买了中文版作为礼物给她。

可能因为程雅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强人，在林深深的教育方面也总想做到最好，因此非常关心她的成绩。

要是妈妈知道了她现在的成绩，一定会失望吧。林深深默默想到。

回忆涌上心头，鼻头一酸，觉得心里暖暖的，但是空空的。

“谢谢妈妈。我喜欢这个礼物。”她捧起书，一字一句郑重地说。

可惜程雅永远听不到她说话了。

今夜的卧室异常冰冷，北风呜呜呼啸。

阅读障碍还是没有好转，字符像长了腿一样从纸页上溜走，但林深深逼着自己看下去。

她靠在床头，用手指指着每一个字艰难地往下读。

一行一行，一页一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深深突然觉得脸上也冰冰凉凉，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流了满脸的眼泪。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挡雨棚上，落在天地间。

仿佛要荡涤人世间的一切悲伤，把世界冲刷回原本的模样。

6.

雨声是最好的安眠药，林深深睡得很沉。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慈爱地摸着她的头，说了些什么。

最后掏出一只怀表，低头拨动表盘。

林深深觉得自己像是在发烧，滚烫的脑子一片混沌，意识时而像四散的羽毛轻飘飘地荡开，时而像重若千钧的巨石沉在泥塘里，一点一点下陷。

第二天一早，一抹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入卧室。

林深深猛地睁眼，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雨已经停了，卧室里静悄悄的，但客厅里的脚步声、厨房里老式高压锅的噗噗响气声依稀可闻。

是谁？有人偷偷闯进家里来了？但她昨晚明明锁了门......

心脏砰砰狂跳。

“林深深，太阳晒屁股了，还不快起床！”

中气十足的喊话打破宁静。

林深深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是她最最思念的声音。

“......妈？”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很小很小，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天蓝色的彼岸》里说，人死后，灵魂可以回到现实。哪怕路途再远，也会回到他们牵挂的人身边。

莫非......

林深深还在愣神，房间的门把手自己转动起来，一股热腾腾的食物香气赶紧随着门缝隙钻进房间。

很快她就看到程雅穿着小猪佩奇围裙出现在卧室门口，一手举着家里的大汤勺冷笑：“好哇，今天周一，还赖着不起床是吧？那就别想吃南瓜粥和奶黄包了！直接带个面包给我上学去，不准迟到！”

程雅的工作很忙，但是上学期开始一直亲手给林深深准备早饭。

林深深的眼眶刷的一下泛红了。

“妈妈？妈妈！”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嗷嗷叫着扑到程雅怀里，倒是把程雅吓了一大跳。

“妈妈你死了这么久终于回来看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林深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一起掉，像千年的老鼻涕成精。

“谁？谁死了？”

程雅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不锈钢汤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没办法，林深深哭得太凶又哭了太久，程雅以为是因为初三压力大，怕自家女儿心理出问题，于是母女二人在最繁忙的周一上午双双请假。

好不容易哭完，林深深被自家老母亲按回餐桌前，在程雅紧张的注视下开始抽抽搭搭地小口喝南瓜粥。

“说说看，怎么了？怎么一大早上哭成这样。”程雅想了好一会措辞，最后选了个她觉得最温柔、最像个善解人意的好妈妈版本。

“我，我做了一个梦......”被南瓜粥热腾腾的水汽一蒸，林深深嘴一撇，又有点想哭。

程雅一听就放心了。

一个噩梦而已，还好不是学习压力太大或者被人欺负。

心里一轻松，程雅说话也开始恢复平常的随意：“哦，这样啊。做梦有什么好哭的，是在梦里跟你暗恋的隔壁班小男神告白被拒绝了？还是终于发现你最喜欢的玛丽苏言情小说其实是个小学生写的，太丢人？”

林深深差点把一口粥喷出来。

“你知道了？.....”她用手背擦擦嘴，有点心虚，但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哎呀你怎么能翻我日记！而且那才不是我最喜欢的小说，是文小雪喜欢的，剧情那么狗血！话说那是小学生写的？......”

其实这时候林深深的心也彻底放下来了，于是话题很容易跑偏。

程雅早上听清楚了林深深说的话，说这些只是跟女儿习惯性开个玩笑。她略微思忖，呵呵一笑，随即正色道：“好了，林深深小朋友，现在是问答时间。我问你答。”

如果说别人家的亲子活动是逛街吃饭溜公园，林深深家的亲子活动则向来是推理游戏。

问答时间——这是母女俩之间最熟悉的小把戏，用来模仿文学作品里面洞悉一切的智者，从而在无聊的日常生活中体验推理和装逼的乐趣。问答时间只能问三个问题，被问到的人不能撒谎，只能如实回答是或不是。

林深深点点头，放下喝南瓜粥的汤匙。

“第一个问题。”

程雅手指交叉，把手肘撑在桌上，表情很认真。

“你是不是梦到我了？”

“是。”这个很好回答，林深深毫不犹豫道。

“第二个问题。”

“在你的梦里，我是不是死了？”

程雅从来不在乎什么言语上的忌讳，说话向来直白。

“......是。”林深深隐约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微微一滞。

程雅的表情并不意外。

她没有急于问第三个问题，观察着林深深的神情，似乎在思考什么。

林深深也静静地看着妈妈。

“第三个问题，这次不用遵循只说是或不是的规则，我要完整的回答。”

程雅说。

“我送给你的十五岁生日礼物，是什么？”

十五岁的生日礼物。

为什么要问这个？

林深深的瞳孔猛地放大。

她太了解程雅了，那一瞬间有点控制不住表情，腾地站起来。

“妈，今天是几月几号？”

“先回答我的问题。是什么？”程雅伸手把女儿按回椅子上。

“是......一本《天蓝色的彼岸》。”林深深咬住嘴唇，声音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

空气十分安静。

“哎呀，看来我确实死了，不是我家宝贝女儿大早上的因为起床气咒我。”不知道是什么心情，程雅往椅子上一靠，敷衍地装出一副哀怨的样子。

林深深却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开玩笑，在程雅说话的时候，她早已起身劈手夺过程雅放在桌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日期清清楚楚。

【2022年8月22日，星期一】

只那一眼，林深深就觉得心凉了半截。

她知道妈妈为什么要问第三个问题。

程雅往年都是送她吃的玩的，或者干脆带她出去吃一顿就算礼物，平常买书都是随手的事，和喝奶茶一样自然。现在离林深深的生日还有很久很久，按理来说，她不可能这么精准地猜到自己的15岁生日礼物是什么，而且在这个时间点，程雅甚至有可能还没去买这本书，只是心里有这个想法。

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程雅拿过手机，打开里面的加密备忘录，解锁后展示给林深深看。

显示待完成的清单在林深深眼前一晃而过，其中包括“买《天蓝色的彼岸》”这一条。

【待完成】。

“这个时间点，我还没去买这本书。”程雅垂下眼看着手机屏幕，说。

所以林深深知道生日礼物的事，至少也应该要两个月以后。

言已至此，她贴心地张开双臂，准备给女儿一个拥抱。

林深深回想起下葬那天最后一眼看到的程雅，身上缝满线，脸色苍白如纸。

心脏抽痛，像被人拧成绳子，然后打了一个结。

她扑进程雅怀里。

并不是做梦。妈妈确实出了车祸，成了其他大人都不敢让她看到的样子......

林深深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回到了过去。

回到程雅死前的一个月。

“幸运观众林深深同学，现场采访你一下，穿越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呀？看到妈妈高不高兴？”当事人平静地开着玩笑。

林深深没有回答，只是放任眼泪决堤。

程雅的语气带着一丝戏谑，眼睛里的水光却越蓄越多。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更何况程雅这等奇人，当妈后简直强得离谱。

曾几何时，她还只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哪怕后来恋爱脑发作，非穷小子林逸民不嫁，大小姐脾气也没有因为爱情改变分毫。

但是自打生下林深深，她越来越能干，越来越勇敢。林逸民这个当爸爸的不靠谱，程雅就自己赚钱养家，慢慢地变成了现在这个大家公认的全能型女强人，六边形战士。闺蜜赞曰：“修得了电灯泡，市中心买得起房；文能写初中数学题，武能杀会飞的大蟑螂——放在古代堪比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状元郎。”

程雅想，她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没有教给林深深，社会上有好多坑怕林深深踩，也有好多好多关于女儿的心愿还没来得及实现。

她想看林深深上一个好高中，上一个名牌大学，想亲自出席女儿的婚礼，把她托付给一个值得的小子。

想看她最爱的宝贝迎接每一个生活新阶段，看她一步步走向坦荡光明的美好人生。

但是也许就在某个平行世界，自己已经死了，死在林深深中考前的半年。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女儿前头，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她还没做好任何准备。

自己走了，谁来保护她最最珍视的小姑娘？

舍不得，也放不下心。

几滴咸而涩的液体掉落，在沉默中濡湿林深深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