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录 第43章 史册

而朱锦悄悄告诉了朱钦，她一路追去的密道尽头是清宁长公主原先的公主府，中宫未下令谕时，舒宁嫌又破又小的那一座。

古阳坊紧靠着皇城，清宁原先的公主府一日都没有用过，朝廷宫里也没想过她还会不会有回来的一天，只将皇城边上一座小宅子用作她的公主府，以全礼数。

朱钦将这一消息告诉慕、宣二人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唰的一下比京兆府的墙还要白。

魏寅的表哥说：“马上报到宫里去吧。”

魏寅的妹夫说：“是啊，得报了，这会儿人也醒了吧。”

魏寅的大舅哥说：“朱大人，你全权辖制，你赶紧进宫呈报圣上吧。”

两刻钟后的太元殿里，魏寅看着他的妹夫、表哥、大舅哥一字排开站他面前。

他两眼一抹黑，向后一靠，捏着眉间说：“他们…她…那些…那些那些女孩子呢？”

朱钦：“回陛下，臣自作主张交由舍妹照顾了，现正安顿在舍妹的学堂里。”

魏寅寻思着不错，点了点头。

朱锦等天一亮宵禁一结束，派人兵分几路，先派人赶紧买去买热乎的吃食，再去薅起了张娘子赶去集市买菜回来做饭，又去通知曹瑛赶紧拿过来帮忙操持，还去叫回了焦小妹几个来帮忙照顾。

大家陆陆续续到学堂时，看见门口的骁骑营守卫还吓一跳。进到学堂就发现张氏和朱锦已经忙活了半夜，给她们包扎伤口、用药，听了朱锦简单地描述了经过，心惊肉跳又心疼不已。

焦小妹和乔初穗帮着张娘子架火干活打下手，李蓝蓝和关月帮忙继续熬药上药，曹瑛带着梁沛怡和元彩儿卸着朱锦家里和自家搬得来的物资。

一通忙活，按下不提。

那边厢，京兆府尹关押的一干人等全部秘密转至刑部大牢，京兆府、巡防营和靖城司交接完毕，骁骑营继续负责保卫证人安全。

将人关押在刑部大牢后，魏寅不发旨不审问不发落。

午后，他派人将清宁长公主夫妇请进了宫。

后世的人翻开大兴的史册，翻至成阳十七年的末尾，会看到：

成阳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刑部审结失踪案，该案涉八州共二十二人，四人于案中因伤致亡，十八人幸存，幸存者各归其家，亡者得朝廷抚恤。犯案者共十一人，主犯三人立时问斩，从犯是十一人判刑不等。帝嘉奖办案有功者。

还会看到：

同日，北羯王鸿上书帝寅，由其长子沄继其王位，统辖北羯，求允其与其妻子女安养帝都。帝准其所请。

后人不会看到在书上落笔的人正是时任修史馆从六品编修的朱维。

冬日里难得的阳光洒进窗户，洒在朱维写完最后一笔之后顿住的身上，半明半暗间的朱维想起这几日风雪交加下的暗流涌动。

就在魏寅召清宁长公主夫妇进宫两个时辰后，再传敏慧大长公主和隆老王爷进宫。

朱钦等人上呈的初步证据列在了六个人面前——魏寅、慕兰卿、魏敏、隆老王爷、魏清、北羯王。

魏敏理清目前已知的事实之后，深吸一口气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在场的人，魏敏最有分量问这话。

魏寅沉声说：“查。”

查，怎么查，谁来查，查到什么份上？

见惯风云的大长公主和老王爷泰然处之，仿佛自己是来凑数的慕兰卿眼睑未抬，三人都不打算接话。

清宁看着自己身旁的丈夫，不确定他在这案子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主导者、知情者抑或和自己一样第一次听说。

魏寅看着这对此时此刻的主角，再抛出了一句：“骁骑营的人追进密道，最后探查那密道的另一个出口是清宁你原先的公主府。”

此话在当场五人心中炸开，两位长者和慕兰卿看向清宁，清宁夫妇猛然看向魏寅。

魏寅再说：“如若不信，皇姐自可亲去查看，骁骑营恭候皇姐查证。”

清宁抛去片刻前的思虑，跪下道：“请陛下下旨彻查此案！”

北羯王仍岿然不动。

慕兰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陛下彻查方能还皇姐清白。”

清宁只请彻查，并未将她和北羯分开，慕兰卿倒是独独将她拎出。

慕兰卿的二哥在当年对北羯一战中随父兄征战拼杀，重伤不治，未及弱冠便年少殒命，慕家绝无可能给北羯什么好脸色。当年慕家是身在一线的主战派，被先皇三道金牌生生压下。

没过多久，清宁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和亲，慕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带上所有能收敛的遗骨遗体扶棺回京。

京城和边关之间几乎相向而行的一红一白，交汇成大兴朝野人尽皆知的一曲悲歌。

先皇许下来日顶级外戚之荣华，可谁赔一个银枪白马恣意踏四方的慕二郎，谁来抹平万千白骨埋于他乡的汹涌恨意。

你魏家有嫁女之怨，我慕家有血海深仇。

皇后是魏家妻之责，却平不了慕家女之恨。

北羯王行着北羯的跪拜礼说：“我今日敢说一句，此事与清宁无关、与我无关。还请陛下彻查，还我们清白。”

当夜，大内连发圣旨，容王爷主理，刑部、大理寺、礼部三方同理此案，出动羽林卫接手骁骑营，负责此案全程押送护卫等全部事宜。

第二日，清宁夫妇跟随羽林卫和骁骑营探查密道。

第三日，刑部大堂开审，容王爷坐镇，三方会审，御史中丞监审。一幕之隔的堂后，是清宁夫妇。

抓到的十一个北羯人、被拐失踪的十八个女孩、古阳坊宅子的左邻右舍、修建密道的工匠等等轮番上场。审了足足三日，最后一日，北羯人中的首领被押了上来，幕后的北羯王探身一看再看，这人竟是他亲弟弟的亲信！

同样认出来的还有清宁，她惊惧交加，北羯王握住她发抖的手以做安抚，低声同她说：“与我无关。”

第六日，还是那六人，还是太元殿，看着容王爷带人连夜整理的案卷。

首领供认，受北羯王弟弟拓跋其苏指使，潜入中原暗中掳掠女孩，带至北羯做人口贸易，一个中原女子可得几十金之数。

此事于两年前开始谋划，置办古阳坊的宅子作在中原行事的据点，也是拓跋其苏指使他们找匠人修暗道通至原公主府。那府邸本就不住人，也无人靠近，若东窗事发可逃至此处暂避。还说正在设法窃取清宁的公主令牌，可在中原便宜行事。

来往书信落款明了，人证物证俱在。

那年和亲，是拓跋其苏陪同北羯王来京受封迎娶。

案情明了，魏寅怒不可遏，只言：“当年，先皇为求两境安宁、百姓无虞，忍痛割爱嫁女和亲，大兴陪嫁财物无数。朕的皇姐安守北羯、生儿育女，父皇、静贵太妃、母后相继去世都未能回京尽孝。北羯就是如此对待我大兴，如此对待朕的皇姐吗？”

话音一落，清宁泪流两颊，北羯王双拳紧握。

北羯王求情道：“查到此处已是有始有终，这千里迢迢也不必本王的弟弟前来对质，陛下尽可按大兴律令处置他们了。”

“处置？他们可是口口声声恐吓着朕的官员，等着拓跋其苏来庇护他们，要给朕的王叔和官员好看呐！哪里是朕能处置的样子？”

“这些人不懂事，不熟悉大兴的律法这才口出狂言，待此案了结，本王亲自拜会容老王爷和各位大人，上门道歉。”

“不必麻烦北羯王了，朕有两个办法，一是请朕的外甥亲擒拓跋其苏来京伏法，二是派朕的二十万大军前去北羯将其捉拿归案。人选嘛，也是朕不如先皇英明得天下英才汇聚，朝中竟无人可用，只能请老丈人或者姑父再度出山了，再不济就是朕的舅兄了。”

慕鼎仁，当年大战的前军主帅，北羯倾巢而出没能从他手里染指大兴分毫。

朱成松，当年大战的后备军主帅，五万兵马已齐聚麾下，只待先皇一声令下便要直扑前线。

慕广卿，当年大战的前军先锋，与北羯军血战数回。

慕兰卿笑着说：“皇姐和北羯王尽可慢慢思量，两个孩子都在言太妃处玩着，言太妃当年与静贵太妃情同姐妹，定会替静贵太妃好好照顾外孙和外孙女的。再者，按我大兴律令，驸马郡马有谋反者，公主郡主不知情的皆按和离处理。”

当日，北羯王亲信快马加鞭送回北羯王妃的亲笔手书，凭北羯王令牌直面留都镇守的拓跋沄。

十五日后，拓跋沄亲提拓跋其苏项上人头来京觐见。

失踪案尘埃落定，北羯更换新主。

拓跋鸿卸下北羯戎装，与妻女小儿定居在惟宁长公主为他们打理准备好的新宅子里，享超品驸马俸禄。

朱维回神，纸上墨迹已干，他轻掩卷册，也掩去了成阳十七年这一年的风雨。

学堂里，朱锦接过清宁送来的三千两银子，按清宁的安排，四位亡者抚恤其家200两银子，幸存者一人发放100两银子归家。剩余400两补回朱锦照拂、医治她们所花去的费用。

朱锦看着清宁走入茫茫雪色之中，好似回到当年。

她和舒宁从临云阁匆匆赶回，一起向先皇求情不要让清宁和亲，被先皇厉声喝斥，这是朱锦唯一一次被先皇责骂。

送清宁和亲那日，也是漫天大雪，泪眼模糊中只看得见她一袭鲜红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