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晨曾说过:“我娘不知道你和禹冲的事,我没对她讲,倒不是因为其它——原本她也看重禹冲,后来听见他犯案,心里便不大喜欢,那都是她老人家的偏见,但我一时纠不过。万一哪天她提到禹冲,说的话不好听,看我的份上,你千万忍耐担待些,待我回来再慢慢对她说。”
走了一段路程,外头人声喧闹起来,董素娥清清嗓子,“你和那个禹什么——晨儿知不知道?”
柳乐抬起头,迎着董素娥的目光,“我和禹公子——晨大哥知道,他们刚一起读书时就是好友。”
董素娥大约没料到她这样坦然,愣了半晌方说:“晨儿就是耳根子太软,别人哄两句,他就真信。不过同窗了几日,哪里扯得上什么朋友情谊。”
柳乐没接话,董素娥又气哼哼道:“当初就该请西席来家教授功课。去学堂,谁知一起念书的是什么人?一个不慎,结交上那些行止不端的,保不齐就被带坏了。多亏晨儿还洁身自好。”
柳乐气得手脚发冷,却不知如何替禹冲辩白,他到底是有罪。
董素娥叹气:“唉,晨儿也是,你和人有过婚约怎能瞒住不提?虽说姓禹的本人死了,若他家里谁来寻事可怎生好?”
“不会。”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原本就没爹妈——走得早也是福气,好过被他活活气死。他家里人好像是都死绝了吧?”
董素娥一向势利,对地位不如己的人很不客气,训斥人时也常忘记委婉,这些柳乐全知道,可平日里再难听的话和这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柳乐恨得嘴巴发苦,艰难道:“禹公子自小就和姑母姑父生活,他们是很好的人家,也很可怜。他的姑母待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她绝不会……”
禹冲获流刑后,她的姑母在家中自缢了。柳乐竭力止住哽咽,良久才能开口:“没有禀明母亲,是我的过错。并非故意隐瞒,晨大哥不说,是因为我和禹公子没有立过正式婚约。”
“你们是私定终身?”董素娥目瞪口呆。
柳乐别开脸,咬住唇,算是默认了。她和禹冲私底下也没有明说过,不过没必要向董素娥解释。婚约、海誓山盟,有什么要紧?虽无确切言辞,那时,他们彼此确实是一心一意地以为非对方不娶,非对方不嫁。
“哎呀,你不会也吃他哄了?还说他不会哄人!”董素娥跌足拍膝,长吁短叹道,“我看你本是个明白人,怎么突然这样不懂事理?可不是我说的,择友最要紧,姑娘家就更不必说了。爷们行错了还有补救,姑娘错了救都救不回来!像晨儿结交的那些朋友,人家帮过他忙,晨儿想致谢,我就跟他说:‘你请他上外面吃酒,足见出诚心了,不必请人家上家里来,你妹妹还在家呢。’一般念过书的人都懂得避嫌疑,知道别人家有没出门的姑娘,不会随便到别人家去。那禹……公子我记得来过一两回,还好,没让他看见晴儿。我也从来都对晴儿讲:不可轻易见外男,女孩儿家,经不起行差一步。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哪里价值千金——是你的清白名声!不光是你,还关乎你一家的家声门风。——像你家里开馆,进进出出都是小伙子,随便和他们厮混,让人怎么看你柳家?”
柳乐猛地扭过脸,沉声说:“我不是什么大家千金,但道理我还懂——我和晨大哥一样,都是由我父亲从小教导的。我从没做过不清不白的事,更没有随便和人厮混,叫旁人议论,令家人蒙羞。我对晨大哥没有半分隐瞒,要是我知道自己有一点儿行为不端正,配不上晨大哥,我都不会答应嫁给他。”
“小点儿声,回去慢慢说,叫人听见!”董素娥急得来拦柳乐,但柳乐已经说完了,只胸中还鼓着气发不出来。
默了半晌,董素娥说:“是晨儿配不上你,你这样的媳妇,我们家不敢要。”
柳乐想回一句,到了口边又硬生生憋住了。婆母既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她走开就是,还有什么好再驳再辩?
两人在车内僵坐片时,到了计家门前。柳乐等董素娥先下了车,自己跟在后面。
大概听见了车马的动静,计晴欢快地迎出来,也没发觉二人的异常。“娘,二嫂,哥哥来信了。他就要回家了,现在正在路上!”
“二嫂,这是给你的。”
柳乐眼中还噙着泪,也没看清计晴递来个什么,就一把抓在手里,直冲进自己的屋子。
如今她才醒悟,嫁给计晨实在是错了。
她永远记得立誓永不嫁人的一日。那天,她去监牢探视。那是禹冲下狱后她第一次去看他,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披着哥哥的斗蓬,脑袋兜在风帽中。斗篷又宽又大,不单让人看不见她的模样,还遮住了她浑身的颤抖。牢里很暗,禹冲坐在黑秃秃一张炕上,她看不清他的脸,也说不出一句话。
是禹冲先开口,他低下头说:“你做的香囊,进来时被搜走,不知哪里去了。你的书信,我藏在家里一个地方,第一天便让丁冒烧净了,没落到别人手里,你放心。”
“你干嘛说这些?”她颤声问。
“我做了很对不住你的事。”
“你做了什么?”她的两只手在身两侧抓着斗篷,紧紧攥住。
“他们说的那些。”
“他们说……你和那位姑娘……”
“是,不用说了。”禹冲急忙打断,头更低地垂在胸前。“我不是个好人,你是个好姑娘。幸亏不曾定亲,你还可以……你一定会碰到一位淑人君子、才貌仙郎,以后好好的,别记着我了。”
她的胸中一瞬间溢满了对他的恨意。他会为自己做的事受惩罚,甚至可能是很重的,但那些不算,他对不住她!她要质问他,要骂他,可是有什么用?她心底的恨不能平。
“就当和你没相识过!”她突然上前,朝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掌,打得手心火辣辣的,但也并没有痛快一点。
禹冲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你说句话啊,是不是死了,再不,变成一块石头了?”她哭着喊叫,想看看他脸上是不是有羞愧和痛悔,却看不清。原来她根本一步未挪,嘴巴也没有张开。自她进了这间牢屋,就一直站在门前,那里不知有样什么东西,在她背后格楞楞直响,硌得她生疼。她还是想掴他一巴掌,不可遏制,但是太远了,她没有力气走过去。
禹冲这时抬起头,把脸转向她,透过泪光,她仿佛看见他凄惨地笑着。“这里不是好地方,你快走吧。”
她已经忘了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到家,就把禹冲给她的东西——他亲手做的木头房屋连同几封信——统统烧了。
直到如今,禹冲送她那只木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她的家人都熟悉禹冲,深知他是个嵚崎磊落的少年,每回他来访叙过话,其余人便各干各事去了,留禹冲和她自在谈天。那天只剩二人时,禹冲打开随身一件包袱说:“我做了一样小玩意给你玩。”说着,他捧出一样东西,托于手掌上,递到她面前。
他手上是用木条搭就的一间屋舍,她惊奇地接过来,端在手中细看。小屋子挺重,打磨得光油油的,涂了朱色大漆,除了玲珑许多,外形与一般住宅并无二致——门、窗、廊、檐,乃至屋脊上的小兽,一应俱全。
“你打开看看。”
“哪儿打开?”
从她手上,禹冲轻轻一拉将窗户拉起来,它就支在那儿了,里面又还有一层窗格,是要糊窗纱的地方,这里没有窗纱,眼睛可以透过去看。“你来开门。”禹冲说。
她伸出一根手指,稍稍用力一推,两扇门向内打开——真想变作个小人儿走进去瞧一瞧。
她这才往里面看,里头也是个房间样子,家具全部榫接在地板上,不会摇晃出来。屋内摆着一桌一几,一对椅子,一对柜子,还有一只床——围栏上的镂空花纹都看得清楚明了,可想而知做成要花费多么大的心思。瞧见时她的脸狠狠地红了,把东西往禹冲怀里一推,“做什么不好,做这种惹人笑的玩意儿。”
“你不喜欢住这种屋子?”禹冲大惊小怪道,“那你喜欢住哪儿——在嫁我之后。”
他前头的话有意拖长了声音,她赌气着急地回答:“住山洞!”说完才听见后面轻快的一句。
“好,咱们就住山洞。”禹冲笑眯眯地说。
她登时羞恼交集,“谁说过要嫁你?”头一甩就要走。
禹冲跨一步拦住:“谁也没说过,不嫁不嫁。”赔着小心,又把木头房屋塞给她,“你拿着,也可以当个盒子使。等收到我的信,你就放进这儿。”
她又急着走开,又要抽手,又怕真的摔坏了,听到这话,立住,暂且忘了别的,“你要出门去了?”
禹冲点点头。
禹冲的姑父是个工匠,常在各地做些工程,同时寻找多年前意外失散的女儿;姑父离世后,禹冲算是承继了衣钵,亦需常常出门,一为赚钱来养活姑母,二为继续寻找表妹。——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只是两人互明心迹后,这还是第一次别离。
“明日走?”她问,不等答话,又说,“去便去,用得着写什么信?”
“也是,我写也写不好,不写了。但是你得给我写。”
“你不写,还想让我写,做梦!”
那日禹冲出门时,又回头向她一笑:“我一定写信。”
她把木屋放在妆台上,别人都知道那是她的宝贝,谁也不敢去碰。本来也能作个首饰匣子,可她什么都不舍得往里放,只有每次收到禹冲的信,读完便将信纸折成小小一块,打开门,塞进去。
所以销毁也方便,连看都不用看,整个屋子搬起来一股脑投入灶膛了事。
那天晚上,她在母亲怀里哭着说:“我不会嫁人,娘,我一直陪着你。”
妹妹柳词在一旁听见,扑来抱住她:“我也不要嫁人,我要陪姐姐。”
江岚一手搂住一个:“好,不嫁就不嫁。你们哥哥都已经说了,没人能配上他妹妹。他拍着胸脯说的:‘我在一日,一日不少妹妹们吃穿,柳家也是有模有样的人家,还能盛不下两位姑奶奶?’”
三个人都含着泪笑了。笑归笑,她知道自己说的并非玩话,她是铁了心不要嫁人的。可后来,到底是为何没能坚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