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筐编篓,全在收口。
柳乐正给婆母编蒲团,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丈夫不在家,她这个新媳妇可不好当,好在她渐渐摸透了婆母的脾气,只要多做事、听话、少回嘴就没错。
蒲团总算编完了,累归累,她也不肯马虎,要把彩线和蒲草扎紧,结还不能打得粗蠢,很费了一番气力。剪掉绳头后,柳乐笑了,甩甩手腕,伸了个懒腰。
“二嫂。”小姑计晴连蹦带跳跑了来,“你听到没有,太皇太后七十四寿辰,官员和家眷能同去,大哥说宫里几年没这样大的宴席了。”
柳乐随口问了句:“不是逢五逢十,还过七十四?”
“可能今年高兴,不是说……”计晴支吾,“管它是不是整寿,咱们还敢不去贺?这次爹爹一定带我。二嫂你也去。”她撺掇柳乐,因为奔跑和兴奋,脸上红扑扑的。
“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太皇太后是想看看姑娘们吧。”柳乐醒过来。
“说什么呢。”计晴扭身跑了。
柳乐不禁想笑。这几天婆母董素娥挂在嘴边的就是这事:晋王病愈,被好些人看见骑着马,仍和原先一个样。
听得多了,柳乐对晋王比对自己的表亲还熟悉:他是先帝最小、最得宠的儿子,因他天资聪颖、相貌英俊,亦因他的生母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说起来,这位贵妃又与先帝的皇后、当今太后是同姓姐妹——她们都出于京城最古老的家族,谢家。
柳乐就是对这点感到别扭。怎么亲姐妹嫁给同一个人,哪怕对方是皇帝呢。怎么有那么些人偏想嫁皇帝、王爷?真不如嫁到普通人家开心。
晋王先前与谢家二姑娘、他的表妹定了亲,但晋王生了一场重病,一躺就是两年多,太后做主把亲退了。董素娥直替谢家肉疼,柳乐却认为谢二姑娘没什么好惋惜的。不过她亦被勾起了几分好奇:王爷要重新选王妃了,这回会落到哪一家?
当日晚间向婆母问安时,寿宴之事果然被再度提起。原来这回五品及以上的官员都可以带宅眷赴宴,柳乐的丈夫计晨是工部员外郎,不多不少正是五品。
柳乐低声道:“我不去了吧,晨大哥又没在家。”
“胡说,这还推得?”计家太太董素娥喜气洋洋的脸立即板起来,“你父亲说,皇上特意向他说,搅了晨儿的新婚,心中不过意,要你去,说不定太皇太后还召你近前说话呢,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嗯。”柳乐应一声。
“到时你看罢,如你这般年纪的,都是随着父亲去,仰丈夫之名的,只怕就你一个。说起来也是晨儿争气,要不然皇上能在御书房留他谈了一夜话,第二日就提拔他,派他去荥阳?”
“娘,自打二哥出门,这话你每天都讲。”计晴说。
“不多讲几回你早忘了本了。”董素娥瞪她一眼,“你当千金大小姐容易做的?都是托赖你父兄。”
董素娥转头又和老大媳妇细数京里哪些姑娘够资格去,柳乐趁人不注意,悄悄挪挪脚。饶是身子骨结实,站这么大一会儿也怪累的。
忽听婆母说:“衣裳是大事,可不能马虎。”
柳乐明白是说赴宴的装扮。在宫里肯定站得更久,更累人,她正不想去,只愁没个借口,便说:“来不及做新衣,我还是不去了,我给晴妹妹做条好的。”
“又不是裁缝,自己做的衣服死板板的,穿着不打眼,白浪费了好绸缎。”计晴并不领情,立即说。
董素娥也不高兴:“怎又说不去?我记得一进门就给你添了好几件。”
只有两身,且那时节衣裙都厚重。柳乐说:“我就穿那件蓝缎裙子吧,绣金枝绿叶的。”
董素娥想了想:“算了,你和晴儿上四锦堂,一人买一条。”
“至少五十两,下了血本了。”大媳妇高娴惊呼。
董素娥瞪她一眼:“春儿连日辛苦,你去让他早点儿歇下。”又向计晴说,“你也睡觉去。”
计晴这时喜笑颜开,可能后悔刚才的话不中听,走前朝柳乐一笑。
只剩柳乐时,董素娥说:“别怪你嫂子有气,可能我是偏心晨儿和你。当初为他进工部,花了这个数。”她竖起五指。
计晨工部的差事是花钱得来的?柳乐这才头一回听见。
“你不知官场里的规矩,光凭自己哪成?虽说晨儿有本事,要出头,不知熬到何年何月了。他又有那个志向,一心要进工部,才托了人,送了银子。也不亏,这不,就叫皇上看见了。等这趟差办好,得的赏何止几百?”董素娥说。
柳乐点头。她并非那样清高死板,对此类事深恶痛绝,何况这与拿钱买官不同,计晨是有真才实学。刚才一瞬,她心里不舒服,是因为计晨没有亲口告诉她。
她马上想到:成亲第二日他就出了门,有那么多重要的话,哪里来得及说这个?
不是晨大哥不坦率,也不是他不信我,他要是听见,还要怪我不信他呢。柳乐暗暗笑自己。她又想:不能怪大嫂不满,等晨大哥回来,一定尽快把五百银子还给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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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锦堂是京里数一数二的绸缎庄,店堂又大又深,临街门面卖绸缎,衣裙都挂在后院,因样子多,衣料贵重,颇得富贵人家光顾。
柳乐和计晴正向后走,见有人出来,往旁边让了让。
一位少女被数名仆妇丫环簇拥着,姿容耀目,仪态雍容,好似嫦娥出蟾宫。看见计晴,少女的剪水双眸转过来,朱唇轻启,露出一点微微的笑。
等她过去,计晴伸手拉柳乐一下,悄悄说:“这是谢家五姑娘。”
一眼之下,柳乐已觉得她容貌极美,又听是谢家姑娘,连忙回头再瞧,见她乌发垂肩,背影清丽婀娜,像株虞美人似的步出门外去了,然而还留下了沁人的香气,满院萦绕不绝。
“都说她比她二姐生得更好。”计晴说。
柳乐叹道:“怪不得都夸她,我还没见过谁长得这样美。”
“她耳朵不好看,总要用头发遮住。”计晴咬着柳乐耳朵说。
“耳朵?”柳乐一愕,笑道,“耳朵有什么要紧,不好看,好使就行,当心人家听见。”
没走几步,计晴又碰见一位相熟的姑娘,被拉到一旁说话,柳乐自己先去看衣裳。这里每一件衣裙都如云似霞,轻、薄、软、妙,柳乐几乎件件都喜欢,却迟迟选不出来,因为总找不到最朴素那件——倒不是她生**素净,而是担心银子花得太多。
拿五十两银子购衣衫,难怪高娴嘀咕,柳乐自己也觉得实在过费了:先前计晨薪俸不过十八两,涨到三十两还是在升为员外郎之后。
更不必说出嫁前的日子:若嫂子每月手里有这么一笔钱,安排全家的衣食就用不着煞费苦心;母亲可以舒舒服服去别人家听戏,不用发愁回请;父亲能买喜欢的书和字画,不用无奈地对两个孙儿解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哥哥不会得了好酒舍不得喝、一门心思要拿去巴结人;姐妹两个能同时裁新衣,且不必拿尺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比划;侄儿们的叫喊都能更欢快些——五十两银子,至少够他们全家过一整个月,宽宽绰绰的,在这儿最多只能买两条裙子。
“没一件和朴素沾边儿。”柳乐自语。
“这个会不会太艳了?”计晴也来了,捧着一条桃红宽襕裙。
柳乐一瞧:“我看很好。”
这时,她自己也发现了一条绿纱裙子,怕它跑了似的,先屏住呼吸,不敢惊动,然后才伸手,小心地抓在手里。
柳乐很喜欢绿色。这条裙子的颜色是一种她还没在布料上见过的、清澈明亮、像翡翠那么美的绿,上面又用嫩柳色的丝线绣出一些花纹——除了深浅不同的绿色,整条裙子没用其它任何色彩装饰,却显得华美,说不出哪儿很别致,很不一般。
穿上就知道了,她心想。
她和计晴进了专供试衣的房间。屋子布置得整齐,像小姐的绣房,自然少不了一面大铜镜。
柳乐几乎用不着丫环帮忙,手一展,裙子仿佛自己飘到了她身上。
她向计晴转过身,还没开口,计晴脸红红地说:“你可真美!我要是个男人,肯定要娶你。”
“那我就嫁你。”柳乐玩笑道,一面看着镜中的自己。裙子不宽不窄正贴住腰身,柔软轻盈,像生得茂盛的一丛枝叶,自然而然地倾泻而下。不禁令人起疑:这衣裳本来便是二月春风绕着她裁出来的。
“那二哥可要伤心死了。”
柳乐脸也有点红,她假装没留意,对着镜子轻轻转了半圈。裙角如雾一样散开,扬起来,不等她停稳,又已经落回她的脚面。
天底下没有一个姑娘穿上一件衣裳,会瞧不出它衬不衬自己,也没有一个姑娘穿上最衬自己的衣裳,心内的得意会不像此刻的柳乐——她的脸容是严肃的,乍一看不带半点笑意,可是确实有一点骄傲的笑影,像火星子在她的双目中闪闪发光。
计晴的目光呆呆随着柳乐的动作:“她们奇怪二哥怎么突然娶了你,——那是她们没瞧过你这个样子。等你把这裙子一穿出去,肯定惊得谁也说不出话。”
“瞎说,”柳乐笑道,“等大家都穿上新裙子,谁还能看见我?”
“才不是,我看别人穿得再好也赶不上二嫂你好看,谁都没有你这样的身段。”计晴羡慕道。“二哥回来,你一定要穿这件,让他瞧瞧。”
这下柳乐不能再装作没听见,她的脸真的红了:“那我就买这件?快给你也挑件好的。”
“就这个,这个只能你穿,你皮肤白。先别急着脱,等我换上一起看看。你要不是我嫂子,我才不和你一道站着,我都要嫉妒你了。”计晴像小孩子一样嘟噜起嘴巴,随即又笑,“我真高兴你是我嫂子,除了你,谁给我做二嫂,我都不愿意。”
最后,计晴选了一条樱桃红间银条纱裙子,预备配着她的水蓝衫儿穿。得了新衣总是欢喜,回到家,计晴又来找柳乐。
“二嫂,你知道今天谭姑娘告诉我什么:她的祖父是晋王爷的老师,她说晋王爷病虽好了,可是忘了事,连太皇太后、太后、皇上都认不得了。”
“他变痴傻了?”柳乐有点吃惊。
计晴连连摇头:“那倒没有,说他谈吐还和过去差不离,只是不记事。还说他生病是为一位姑娘伤心的缘故。你说这次宫宴……”
由不得柳乐感到离奇:“莫非请这么些人,是想要晋王爷看见那位姑娘,记起往事?”
“不是不是,据说她身份很低,大概是谁家里的婢女之类,根本够不上赴宴,而且她可能已经死了。”
可怜的姑娘。柳乐暗自叹息。而晋王爷回避伤心的办法竟是把一切都忘了。不,我不能忘,哪怕自己痛苦,也好过忘记爹娘……
她听见计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在宫宴上,他和所有人才是重新结识,你说晋王爷会碰见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