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扇车窗,蒋时微望进裴叙略显疲倦,却仍然透出微光的眼眸。
短短一个月不见,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时微鼻腔酸涩,掩饰道:“你去一趟欧洲,怎么变丑了?”
裴叙扬眉:“哪里丑了?”
时微指着他的脸:“都丑。”
裴叙说:“宝宝,你上车,靠近了再看看?”
这时,商知野问:“微微,你是不是不方便去喝下午茶了?”
纠结不过三秒钟,蒋时微说:“我方便,走吧,咱们去坐你的车。”
裴叙不敢置信:“站那别动,蒋时微你要去哪儿?”
时微:“我跟朋友喝下午茶。”
“旅行装备送家里去了,你不回去试试?”
“还有一天半才出发,晚上回去再试。”
说完转身,没两步就被按住肩膀。
裴叙不太高兴:“回家。”
蒋时微被这一声命令震住,缓慢回头:“为什么?”
“为什么?”裴叙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像在照顾她脸面,“咱家货真价实的老规矩,十八岁之前谈恋爱都算早恋,不准早恋。”
蒋时微立刻反驳:“我没早……”
某种被冤枉的屈辱盈满心头,她想为自己辩解,话到嘴边,却喉头梗痛到说不出来。
此时在商知野眼里,时微已经成了被收养人控制的笼中鸟。
他上前一步,想帮忙交涉。然而裴叙根本拒绝沟通,猛地把蒋时微拽到车里,关上车窗,不客气道:“我妹妹不方便。”
司机听从少爷的指令,直接把车开出停车场。
蒋时微挣脱桎梏,掏出手机给商知野发信息:「对不起,下次见。」
裴叙看到她发的内容,冷声冷气:“你跟人道什么歉?”
蒋时微眼眶红了一圈:“爽约不该道歉吗?”
愣住片刻,裴叙说:“对不起。”
时微把自己摔进座椅,调整角度平躺下去:“你没爽约,不用道歉。”
车里氛围僵化,司机大气不敢出。
几分钟后,蒋时微歪头装睡,手里突然被人塞了个盒子。她愣是不睁眼,只听裴叙说:“手表,送你的。”
她不搭理,裴叙又说:“冤枉你了是不是?你没跟商知野谈恋爱。”
女孩的睫毛颤了一下,犹疑着睁开:“我不能谈恋爱吗?”
裴叙:“你才几岁。”
蒋时微:“我快高一了,正是初恋的年纪。”
裴叙:“不许谈。”
蒋时微闭嘴不说话,低头打开包装盒,取出手表试戴。
这是一块镶钻百达翡丽,风格偏成熟,适合配优雅一点的套装。看着这块腕表,蒋时微禁不住难过,想到裴叙对孟舒桐,大概也是这样哄的。
他对谁都这样哄,反正,缺的又不是钱。
回到家,蒋时微选好装备,偷摸下楼找裴老爷子喝茶。
当晚,裴叙被叫去书房。
老爷子质问:“你打微微了?”
裴叙说没有,老爷子拿雪茄敲着桌:“我问过小张,你今儿下午把微微拽上车,动作很不文雅。”
裴叙:“……”
等他回到二楼,蒋时微已经把自己的房门反锁。
过不久,蒋时微洗完澡出来,看到门缝下塞进一张白纸。
捡起一看,纸上画着一只巨大的北极熊,从背后抱着小北极熊,右上角几个铅笔涂的字母:SORRY
她刚想考虑原谅他,门下又递进来一张纸,写着:“不准早恋,告状也没用。”
时微弯起的嘴角重新拉下去,转身回卧室。
-
第二天一整天,蒋时微闷在房间里看书,只有梁妈敲门送饭,她才肯开一下门。
第三天早晨,时微不疾不徐走出房间,双手插进薄外套口袋,一副消极配合的态度。
裴叙认命,帮她背旅行包,径直下楼。
第一段旅程是北京飞往巴黎。
裴叙本可以从阿姆斯特丹乘高铁过去,在巴黎等蒋时微会合。
孟舒桐说他钱多没处花,他说:“我妹从没单独飞过那么远。”
孟舒桐说:“你妹十五岁,不是五岁。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已经一个人去打工了。”
大少爷坐在真皮沙发上,豪横且不耐烦:“就当我钱多没处花,行么。”
孟舒桐无言以对。
如往常一样,裴叙订的是头等舱套房,两个床位离很近,可以铺成双人床。
空姐来铺床时,打量了一下蒋时微和裴叙,显然觉得这两位旅客不可能是情侣。
不等蒋时微出声,裴叙说:“分开铺。”
空姐了然,贴心地拉上中间的隔帘,温和道:“祝您旅途愉快。”
蒋时微洗漱完,慢慢爬上床,面对裴叙的方向侧身躺下。双人旅行不是第一次,这么沉默的开场,却是从来没有过。
飞机飞得很平稳,躺了没多久,蒋时微昏昏欲睡。
这时,黑暗里忽地传来一声低沉男音。
“时微。”
蒋时微吓得立刻翻了个身,背对隔帘,也背对着裴叙。
裴叙说:“我知道你没睡,陪哥哥聊会儿天。”
蒋时微捂着心口问:“聊什么?”
裴叙:“你最近情绪不好,总对我有意见似的。”
蒋时微:“我挺好的。”
“哥哥不让你恋爱,是因为……”
“觉得我还小,我都知道。但我没有早恋,你平白无故冤枉我,我就很难过。”
裴叙这几天道歉多次,已然是信手拈来,却不带反省。
“冤枉你是哥哥不对,没下回了。”
蒋时微稍微好受点儿了,再度翻身,面朝裴叙的方向。
裴叙忽然拉开帘子,蓦地撞进时微愕然的眼里,笑起来像恶作剧成功一样嘚瑟。
“你……”
时微脸红心跳,迅速拽起被子遮住自己,只露一双小鹿眼。
裴叙失笑:“怎么着,脸都不让看了?”
时微闷在被子里说:“男女授受不亲。
“得,”裴叙把隔帘拉回去,“以后买单人舱,行吧?”
帘子对面,蒋时微安静片刻后说:“也不用。”
裴叙平躺望天,眼皮沉重:“听你的,都你说了算。”
时微捏着被子一角,无声道:“那你找对象也听我的,行不行?”
这话没说出来,默然藏进万米高空的夜色里,了无回音。
-
第二段旅程是落地巴黎再转机去奥斯陆,路上倒时差。
蒋时微困倦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全忘了,坐在哥哥身旁,脑袋一歪就能睡着。
到下车点,她睁不开眼睛,裴叙一手提一个包,背上还得背一人。
走进旅馆时,裴叙颠了一下问:“小孩,你是不是重了?”
蒋时微迷迷糊糊说:“我长大了。”
裴叙笑着:“确实长大了,再过两年,我就背不动你了。”
蒋时微抬起头:“不至于。现在特别重,是因为衣服重。”
旅馆主人把他们带进房间,窗帘打开,窗外是一片冰川,白中透着浅蓝。
蒋时微想到那个LV包,差不多也是这个配色。
裴叙把她放下来,笑着抱怨:“多大的人了,还要哥哥背。”
她眼皮子往上一掀,利索道:“背我的时候嫌弃我大了,平时天天说我是小孩,这不让干那不让干的。”
裴叙睨着她:“确实是大了,顶嘴都比小时候厉害。”
蒋时微懒懒道:“跟你学的。”
裴叙:“学点儿好的。”
“你也知道你不好。”
“我还不好啊?小没良心的,我从荷兰跑路,就为了回家接你。”
闻言,时微抱紧怀里的抱枕,若无其事问:“你走了,孟姐姐不生气吗?”
裴叙说:“关舒桐什么事儿,你不该问我妈生不生气吗?”
“啊?”蒋时微呼吸一滞,“你不是带孟姐姐去见家长了?”
“跟你说了不带。”
“那,那婉姨也肯放你走?”
裴叙揉着太阳穴往沙发上倒:“我长腿了自己会跑。”
蒋时微心跳咚咚的,半张脸埋进大抱枕里,闷声说:“我看婉姨发的家庭聚餐照片,有个手提包和孟姐姐的一模一样。”
裴叙愣了几秒,忽而笑了说:“那是我后爸他闺女的。这包又不是什么定制款,只准一个人拎啊?”
蒋时微这才想起,陈婉再婚丈夫带来一个女儿,正是喜欢那种清新风格的年纪。
半晌,她很轻地“哦”一声。
裴叙回过味来:“宝宝,你就这么害怕哥哥结婚?”
蒋时微身体一僵,真假参半说:“是啊,你结婚了家里就剩我一个,我会无聊死的。”
裴叙:“怎么会就剩你一个?我给你带个嫂子回来,再生个小孩,家里只会越来越热闹。”
蒋时微:“可我喜欢清静。”
她把抱枕扔给裴叙,跑进卧室。
裴叙让那抱枕砸了头,感觉头脑一阵又一阵眩晕,似乎有什么不敢想象的东西,即将浮上明面。
一门之隔,蒋时微从背包里翻出密码日记本,拔开笔帽,泪水随之流淌。
写什么呢。
裴叙是蠢货已经写了千八百遍,她都写烦了。
想着那句“带个嫂子回来”,她右手发颤,屏住呼吸落笔。
“你别给我找嫂子了,我想当嫂子。”
写完字,她心虚得想涂抹掉,又害怕自己的举动有不吉利的意味,让笔下内容变得彻底不可能实现。
几番挣扎之下,她用不透明便利贴盖住那句话,合上密码本,默默放回包里。
窗外白夜如昼,微蓝色冰山壮阔而美丽,在日光照耀下分外宁静。
它不再像谁的手提包,而只是一片冰山而已。
渐渐地,静景感染了时微,她在一次次深呼吸里平复心情。
又呆站一会儿,她取出相机,对着窗拍了一张照。
取景框视野有限,能拍到的不过冰山一隅。她往前一步,想贴着窗拍。
按下快门那一刻,窗外突然飘过一个高挑人影,吓得她差点把相机扔出去。
定睛一看,那是个十七八岁,金棕发、棕绿眼睛的少年,正隔窗对她友好地笑。
不是,这谁啊?
窥视他人卧房,不太礼貌吧。
蒋时微谨慎地盯着他。他双手合十作“抱歉”姿态,轻轻敲窗,嘴唇一张一合,依稀描画出“hello”的意思。
审视片刻,时微决定开窗。
鼓捣半天才搞清楚窗怎么开,室外风雪卷进来,把她冻了个激灵。
棕发少年操着带法国口音的英语说:“真抱歉打扰你观景,但我们的破冰船还差两个人就能出发了,或许你想来吗?”
他笑起来眼睛像放电,天然深情又神秘,勾魂摄魄的漂亮。
蒋时微以为自己从小待在裴叙身边,已经不会被其他人惊艳,原来也不尽然。
见时微不说话,那少年以为她听不懂,比划道:“那个,海上的,这么大的大船,你去吗?”
出海本就在旅游计划内,无非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
眼看对方快被风吹傻了,笑颜依旧灿然,蒋时微有些不忍心,点头说:“去,你等一等。”
少年得到首肯,高兴地叫出声:“美丽的小姐,太感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