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夜色寂寞。
顾莫在书房独坐许久,落寞的影子一时不察,落在地上任人踩踏。窗外吹进淡淡的海桐花香,地上固执的影子微微晃动,终于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折腾到深夜。
直到张嫂来敲门:“顾总,这么晚了,吃点东西吧?”
顾莫将门打开,面无表情地道:“好吧。”
“这才对嘛。”张嫂眉开眼笑,见他从酒柜里拿一瓶红酒,又劝他:“别喝酒了吧?这大半夜的,伤身。”
“没事,张嫂,你歇去吧。”
他兀自把酒开了,行尸走肉吃完整顿饭,夜彻底黯淡,整个顾宅,只有窗外叶林下迷离的灯火与他作伴。
他深谙无趣,便又回到书房看书,在书桌抽屉里见到一把檀木月牙梳时,将月牙梳朝墙角掷去。木器撞得啷当一声,再无声响,书房灯影暗淡,他也不回卧室,就着临时休憩的小床睡下。
等到树影婆娑,月色入户,他恍惚念叨着,都不知是念什么。闭上眼睛一刻……两刻……三刻……突然爬起来,找那把月牙梳。
后来,一夜未能睡着。
清早,冯妈又带人在院里洒扫,将几尾新品种的锦鲤鱼放入景观池,白身红斑的鱼儿一入水,扇尾甩花,鲤鱼打挺。周围人都叫好,问:“这鱼好!叫什么品种?”
“嗐!顾董生意上,人家送的呗!你们可别小瞧这几条鱼儿,外国品种,金贵着呢!”,一群人围在池边看鱼儿,木窗未关,叽叽喳喳的,吵得顾莫头疼。他拉过被子蒙住脑袋,眉头拧成一股麻花。
冯妈又领人在园子里乌泱泱种树,吵得顾莫掀被子起来!
“张嫂,张嫂!”
“诶——”张嫂正摆早饭,忙跑上楼,见顾莫坐在卧室沙发上看一份报纸,神情自若,倒像没事人似的。
“顾总,怎么了?”
“外面怎么那么吵?”
张嫂面色艰难:“这不顾董快要从香港回来了么?”
顾莫点点头,将报纸扔桌上,踩着拖鞋下楼。张嫂便跟下去,见他神情自然,和昨天心如死灰的顾少判若两人。眼见他老子要回来了?还不消停点?像样子一点?安安心心把心思放在华盛,别再去管什么未婚妻跑了的事?才一夜,就忘却旧人,满血复活了?不见得。真不见得!
张嫂瞧他眼底那抹青黑,知道还有得闹!
吃早饭时,张嫂端上一盅汤:“看你这……昨夜没睡好吧?”
顾莫不语,尝一口粥,又道:“忙去吧,张嫂,别管我了。”
张嫂欲走,又拎来一个卡其色的画稿包,面露为难:“对了,这是昨天南淮落下的,这?”
顾莫头也不抬:“放着吧。”
“行。”张嫂把包放他边上,忙去了。
他全程静默,吃完早饭,看完近日股价,骨节分明的手终于摸向那个画稿包。
拉开,里面是成打的画稿,钢笔、铅笔、水彩……各式风景建筑:拜占庭、巴洛克、中式园林……
一幅幅画让顾莫心神恍惚,当年他在国外画西洋建筑,广场上情人起舞,栩栩如生,他左耳星钻闪耀,自由得像一道风。
后来他回国,在皖南遇见南淮。那个女孩喜欢画中式园林,他们在江南水景的石桥上画屋檐画舫。
如果他没有遇见南淮,那他现在会在纳米比亚、多伦多、黎巴嫩?
他不知道。
一张张看完这些画,用指腹摸过上面的线条,他的心也跟着画中的景色飞到千里之外。
“顾总,顾总。”张嫂的喊声将顾莫拉回现实,他理理手中的画稿,放回包内,却掉出一张储蓄卡和一个白色皮夹。
顾莫心一抽,手上动作嘎然停止。他昨夜太过伤心,忘记南淮只身走出顾家,身无分文?
顾莫的心再不能安定了,“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张嫂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顾莫不语,到二楼一看,卧室窗外绿意盎然,清芬蕴藉,他被叶面上泛的光,刺得再次晃神。
好像南淮坐在窗前画画,长发瀑腰,他真想过去抱一抱她。才一夜,他真的太想她。木笔筒里的钢笔细钻闪光,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包括那条满钻项链和那条幽蓝水晶,她一样都没带走,孤零零摆在桌上。
顾家,珠宝,钢笔……包括他顾莫,她都抛弃得彻彻底底。他不相信南淮这样狠心,但她确实这样狠心。
“对,我抛弃你,我不要你了,顾莫。”
言犹在耳,顾莫颤抖着睁开眼睛,将首饰台上的珠宝一扫而空,连带书桌上那支钢笔一起扔进包中。
“张嫂——!”
等张嫂急匆匆上来,又见顾莫神色平静地坐在窗前。
见鬼了这是?!
“张嫂,把这个和楼底下那个画稿包送去沈家。”
张嫂一看是个素色背包,以前南淮总背的那个。
“好。”张嫂应着,抱起包就要走。
“张嫂。”顾莫又叫她。
“诶——”张嫂等他沉默半晌,他又摆摆头,道:“算了,没事了,您去吧。”
“好。”
张嫂按吩咐将东西送到沈家,是沈家小姐沈婉收的。沈婉笑嘻嘻保证她定会送到,并且给张嫂一个地址,告知她以后再有东西,直接送到京郊的小洋房即可,南淮住在那里。
等张嫂回来后,见顾莫去了公司,便没敢将地址给他。毕竟,他老子顾棠即将回京,万一华盛顾少再跑到前未婚妻那里闹?
这怎么行?太荒唐!外头又要议论。
顾莫一下午心猿意马。
再后来林霖女士到了。
最近,外面都在议论华盛顾总的未婚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说那位未婚妻不识好歹,不知道见好就收,自视过高,被顾少弃之敝履。或说,顾少那未婚妻另攀高枝,将他一脚踹了。京都流言众说纷纭,吵得那叫一个热闹。
林霖也想过,华盛顾总很有可能被甩,但没想到这么快,出乎她的意料。
她强行抿直上扬的唇角,一身魅红,踩着细高跟,婀娜生姿地赶上前,“慰问”来了。
林霖捏起助理送进来的咖啡,示关心状:“顾总,您这是失恋了?不能吧?”
“……”
顾莫并不想理会这位林女士。摆手示意助理送客。
林霖笑道:“顾总这么沉不住气?这就赶人了?”
顾莫眉眼低沉,的确没有心情与林霖打趣。他一心都在在想,张嫂有没有见到南淮?有没有将东西交到她手上?摆摆手,对林霖道:“好了,有话快说,没事就走。”
他这副模样,让林霖看戏的心情更加愉悦。她发现关于顾总的八卦情史,她总是乐此不疲地想要知道。原来顾总被甩是这个模样?他究竟为什么被甩呢?林霖想一探究竟,将咖啡杯放下:“出去喝一杯怎么样?”
顾莫完全没有兴趣:“我要工作。”
“哟——,就您这样,老婆跑了,还上班呢?”
“……”
林霖:“算我失言,走吧,顾总,我请客。”
顾莫拎起外套。
林霖:“……”
·
酒吧灯光混乱,顾莫坐在包厢一角,饮尽一杯又一杯的酒。
林霖叫来几位朋友,夏曼听到消息也赶过来。一头金色长发,雪白掐腰长裙,若一朵纯白金叶的栀子花。
顾莫微有醉意,旁人搭讪他理都不理,夏曼也一样被拒之千里。
夏曼不甘心,华盛顾总如今都没有未婚妻了,怎么还这么固执?她自负也有几分姿色,纯净灵动,比起他那位未婚妻也不输,这顾少怎么油盐不进?
顾莫捏着酒杯,觉得毫无意思,起身要走。
林霖站起来道:“顾总喝了那么多酒,我叫司机来接你。”
夏曼便道:“我刚来,没喝酒,我来送吧。”
“小曼。”
林霖知道夏曼的心思,她这是不死心,势必要撂倒华盛顾少。林霖就不明白了?这顾莫有这么好?大家都抢着要?一个被女人骗得死去活来的,地主家的傻儿子,她林大小姐万万没兴趣!
现下,他已没有未婚妻,林霖也没理由拦着夏曼,由她去闹。
“行吧。”林霖俯在夏曼耳侧,叮嘱她:“可别干什么出格的事。”
林霖从小知道,夏曼看着天真纯净,其实骨子里挺疯的。
她看上手的东西,就都要拿到。否则,她那大小姐的脾气,会活活怄死自己!
“顾总,我送您。”
夏曼伪装诚恳的面容,顾莫压根没看清楚。谁送他,都一样,只要别乱开车,把他弄死就行。
“走吧。”顾莫在前,夏曼乖乖跟在他身后,上了一辆银色的车。
她第一次给人当司机,时不时从车镜里瞟顾莫。男人微微后仰,修长有力的手指,倦怠地揉着眉心,一双英俊深情的眉眼隐隐透出冷漠。
夏曼觉得他肯定是喝醉了,等车停到顾府。夏曼道:“顾总,我直接开进去吧,也省得叫司机来停车,顾府的车库在哪里?”
“行,今天谢谢你了,夏小姐。”顾莫揉揉眉心,随手一指。
夏曼按他的指示,驶进车库,发现顾家确实比夏家要大上许多。但夏曼对顾氏府邸可没兴趣,她要的是顾少的协助,只要顾家和夏家联姻,夏家的局面便可转圜。
“顾总,下车了。”
夏曼乖乖把车停好,修长的双腿踩着高跟鞋,轻巧落地。
见顾莫没动静,打开车门要去扶他:“顾总,到了。”
顾莫微微睁眼,对上夏曼那双灵巧的眼睛,金色发丝散发清香,顾莫瞬间清醒,推她下车,冷声道:“麻烦你了,夏小姐。”
“不麻烦,顾总是霖霖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林霖?”
顾莫挑眉,他和那位“热心市民”林女士可算不上朋友,顶多合作伙伴。
“夏小姐,招待不周。”
顾莫让张嫂和冯妈招待夏曼,自己上楼去了。他真的累了,昨夜一夜未眠,今天又喝许多酒,现在倒床就睡。
楼下,冯妈笑着给夏曼倒茶:“这是茉莉茶,不知道夏小姐喝不喝得惯?”
“当然,我很喜欢。”
夏曼知道自己的长相优势,绝不至于给人以坏印象,见过她一面的人,必定都是会喜欢她的。
冯妈也不例外,倒不是喜欢,而是有些诧异。这未婚妻昨天才走,顾总就又带个女孩回来?
这女孩还是京都夏家的二小姐,看着挺般配。只不过,是不是太快了些?
冯妈想歪了,张嫂可没想歪。瞧顾莫的面色,就知道这位夏小姐,绝不是他特意领回来的。
“夏小姐是我们顾总的朋友?怎么从前没见过?”
“我们最近才认识。”
“哦。”张嫂热情地点头,心中了然。
这是知道华盛顾少的未婚妻跑了,外面各家的太太小姐,又动起顾家的心思来。其实这样也好,见见新的人,前头人就忘了,省得顾总一天天自寻烦恼,这夏家小姐就挺不错了。
夏曼在顾宅逛逛。后园喷泉草坪,花房茶厅似西式院设,京都的别墅洋房都是这样的配置,大差不差。倒是前园有一片儿,她很少见,精致葱郁,鲤鱼在荷叶底游水,不似京都大气开阔的风格,更似江南的疏影园林。
夏曼不是江南人士,对这些不太了解。她所精通的是管理学与音乐,她的哥哥夏年也是个音乐天才,只是可惜为了夏家,他要放弃自己的梦想,苦苦支撑夏家的经济。
如果,她能和华盛的顾少联姻,那现在,夏家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偏偏这个顾总就跟个硬石头一样,对她毫无波澜。
夏曼捏紧裙摆,她不甘心,逛进屋里,再逛上二楼,找到顾少的房间。
窗外树影摇曳,男人睡着,连睫毛都是矜贵的。她轻柔的手指悄悄落在他汗湿的额头上,顾莫的眉轻轻蹙着,淡淡的花香萦绕。
梦中,他睡在皖南夏季太阳底下,南淮肯定将被子晒在茉莉花丛上。要不然?怎么这么暖?这么香呢?卧室窗口的茑萝悄悄盛开,红色星星花长在细腻茂盛的羽叶之间,他梦见姑娘缩在绵软被子里,墨色发丝散乱半床。
“南淮……”
夏曼靠近,想听听顾莫在念叨什么?后来,她听清楚:“南淮……”
好像是他那个未婚妻的名字?
夏曼觉得无趣,那女人长得是美,可美人又不止她一个。
“顾总。”她金色的长发落在顾莫脸侧,柔软得不像样。指腹摸上这个男人的眉骨,觉得他长的实在英俊,不输她的哥哥夏年。
从前,她觉得夏年是外面不要脸的女人生的孩子,她最痛恨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