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梅雨季,雨水浓密,南淮坐在窗侧将教室木窗合上,低头,数学试卷已被雨水润湿,留下抹黑痕。她的同桌在书本掩护下呼呼大睡,脸颊经教室温度一烘,红噗噗的像个浸水苹果。
这里女孩普遍白皙,南淮就是头一个美丽女孩,窗外雨幕连丝。“叮铃铃铃——”华中老旧铃声震得不少学生捂住双耳,随着数学老师走下讲台,人群闹哄哄鱼贯而出。
雨停之后,天空一片粉彩斑斓的晚霞,各色花伞收起,学生们纷纷驻足拍照。只有南淮一步不停,她急匆匆跑出校门,进巷口遇见一个流浪汉,她下意识抄起巷角一根竹竿,却不想对方递给她一个布包。
她握着竹竿的手捏紧,将布包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罐骨灰。
“你父亲生前赌博,欠了太多债,喝酒中风,终于死了。他临终前说要回家,让我给送回来。”流浪汉像是喝了很多酒,说完脚步虚浮地离开。
南淮怔了怔,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唯一相依为命的外婆,也在三个月前去世下葬。
父亲,不存在的。
她将骨灰装进书包,到古董店打三个小时的工,等到九点半落锁关门,雨又下起来,她撑开伞绕远路找到一条臭水沟,将骨灰全倒进去,玻璃罐就近扔进附近的垃圾桶。
看看表:十点整。
路面难得亮起惊雷,一辆抢眼的银灰超跑压水过巷,车内温度适宜,音响爆发。驾驶人左耳一颗星钻骨钉在雨夜反射奇异光泽,手腕上一款新潮高贵的机械表,衬得腕骨清劲有力。双手骨节诱人,控制着方向盘让他的新车从这个陌生小镇穿过。
“雨水真是多啊。”他抱怨一声,街边房屋路灯在雨夜往后飞逝,他放慢速度,开远光灯。雨太大,夜太黑,灯光薄弱,出巷口撞到一个小影。
他赶快下车确认:“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南淮在雨里抬头,见到个高大少年,身后车灯照耀,似乎有人在追他。
他直接将她抱上车,车灯一晃,开车离开。
“你干什么?”她缩在副驾驶上,发丝被雨淋湿,可怜巴巴贴在鬓角,手悄悄摸向书包,里面只剩泡烂的试卷,只恨刚才那个玻璃罐扔早了,手里没一点武器。
“你们这哪有医院,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把我放下。”
“你真没事,你家住哪里?”
南淮镇静下来,拗不过他,让他将车停在一个巷口。他执意将她送到楼下,伞早被风吹走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们去医院看看吧,去检查一下,或者你去哪里?我送你去!”少年一路追着她喊。
“说了没事!”
她冷冷盯着他的脸,水珠从她脸上狼狈滴落,他眨眨眼,将伞偏向她,又用手帕擦她鬓角源源不断下坠的水珠。
“你家住上面?我送你上去。”手帕上淡淡的茉莉香,清雅怡人,安定人心。
老旧锅炉房二楼靠外部铁楼梯与地面连接,一楼房门前挂一只白炽灯,在雨幕中昏黄得像个小太阳。
她要往上跑,他赶紧拉住她:“我送你上去。”
“谢谢。”她起初的冷气消散很多。
上楼时,他将伞偏向她,和她聊起天来:“我叫顾莫,是个外地人。”
小镇上经常有外地游客,南淮没话说,铁楼梯很窄,两人靠得紧密些,难免她就缩到他怀里,闻到那股茉莉花香,很少有男孩身上是这个味道。
他们艰难抵达二楼,顾莫发现手机落在车里,从口袋摸出一只钢笔,将电话号码写在手帕上,说:“要是有什么事,就联系我。”
他驾车离去,雨水唰啦啦冲进排水口,车窗外隐隐发光的小太阳在雨夜里朦朦胧胧晃眼,屋檐下铁楼梯的影像铜墙铁壁的金属骨骼。二楼的灯“砰”亮起来后,他余光瞥到那一点灯光,加速行驶到他订的酒店。
雨水细细滑在挡风玻璃上,一干人等西装笔挺地迎在门口。经理带人撑伞过来,一开车门,整整齐齐:“小顾总好!”
“诶,小心!”
“呵。”他下车踩一脚的雨水,提了提裤脚,冷水灌进运动鞋,在他脚趾缝间钻营,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经理在一旁尴尬赔笑:“南方这个季节雨水多,小顾总头一次来,肯定不习惯。”
顾莫将车钥匙扔给经理,踩着一脚的雨水,直奔一层大厅,“华盛的业务拓展挺广啊,都到这来了。”
经理笑脸递一张房卡,“您的房间在顶楼。”身后跟一群人西装革履,鞍前马后。
“行吧,不用管我,去忙你们的。”顾莫提着裤腿直奔电梯,到了顶楼,只一间房。
他拿房卡开了门,顾不上欣赏这套民国复古通高的总统套房,拿件浴袍直奔浴室。
三十分钟后,他搓着湿漉的头发下楼,正好有两个人将他的行李送上来。
“诶,你们这儿有什么特色没有?”他穿着浴袍从冰箱里拿瓶可乐,靠在沙发上开了。
“您是说美食还是风景?”
“都有。”他前天刚从伦敦回来,落地就开车到处跑。
这地总下雨,害他被他爹的人逮住,今夜还差点撞着个小姑娘,幸好她人没什么事。说着他盯了一眼被送上来的行李,最上边有个素色书包。
“前边有个小镇还行,您得空可以去看看。”
“行吧。”他给了小费,放那两人出去。
窗外细雨劈头盖脸,雨丝丝丝密密划在玻璃窗上,这雨下得他没心情出去,吹干头发,倒头就睡。
第二天,七点整,窗外雨停,他抱着枕头,惺忪睁眼,顶着一窝蓬松头爬到浴室洗漱,通知人将他的早餐送上来。因为无聊,他想着把书包给人还回去,搞不好这女孩还有作业没做,他拉开书包,大发慈悲,想给人把作业写了,结果发现这姑娘成绩还挺好。
上午,九点整。他开车出酒店,随手带上那个小书包,到达前方那个小镇。
昨夜雨太大,他开车经过这个小镇,什么都没看清。一个小镇,其实也没什么看头,主要是他不想回去,对着他爹顾棠那张臭脸。
这里雨下得快,干得也快,今早路面全无昨夜雨痕,降下车窗,清冷空气涌入车厢,声明朗音悦耳,一开车门,脚下落下清晨的阳光。
“看起来还不错,没白来一趟。”他自言自语将车停了,徒步进去,街上人多起来,人声鼎沸,一下子涌进他耳内。
“樱桃煎饼嘞——!,桃花煎饼嘞——!”
“苔菜糍粑呦——!”青石街边挤着摊贩吆喝声,湖水对面又是一条长街,环环石桥相连,道路错综复杂。
“琵琶清酒——,琵琶清酒耶——”
顾莫实在没听清琵琶清酒是个什么,他倒回去要了一杯。那位大娘用竹筒子在青瓷缸里给他舀一杯酒水,竹筒举得老高,清酒淅沥沥连成一道酒珠弧线滚入竹壶内,一滴不洒。
“小伙子,外地来的吧?”大娘将竹壶递给他。
“对。”顾莫点点头,大娘的手艺比苏黎世酒馆点酒师傅都要好。
他尝一口,清甜的酒香从舌尖渐渐蔓延,充盈整个口腔,让他想起波尔多赛美蓉和长相思混合酿制的口感。
果酒,是枇杷。顾莫恍然大悟,笑哈哈的,“原来是枇杷清酒。”
“好喝吧?我们家的酒可是一绝,小伙子常来就知道了。”
“嗯,不错。”顾莫点着头,一路纷杂吆喝声,声声不断,他带着竹壶沿青石街道向前,没成想,转头看见昨夜那个小姑娘。
周六,天晴,路面积水未干。
南淮去古董店打零工的路上,在青石巷口河边撞见昨晚那个顾莫。
他头发茂盛,左耳戴一颗星钻骨钉,站在岸边在尝河岸酒贩的枇杷酒。清酒从酒缸中舀出,连线滚进竹壶,声音清脆动听。
果酒,她也爱喝,停下来买一壶。
顾莫转头看见她,酒水从喉结滑落,惊讶之余,脱口而出:“是你呀?南淮。”
她接过对面大娘递来的竹壶,眉毛挑了挑。
“你翻我书包?”她昨夜可没告诉他,她叫南淮。
“不好意思,我看你书包淋湿了,所以把书拿出来烘干一下,要不然,没得还你。你等我一下。”
他将车里南淮的书包拿出来,里面的试卷皱巴巴,他倒很开心,龇着白牙,“本来想买套新试卷赔你,但我想,高中生最不缺试卷。”
“谢了。”
南淮背着书包到古董店看店,她坐在红木柜台后拿出书包里的作业,意外发现试卷上都填好了答案。其中还夹杂着一张钢笔速写,画的是雨幕中的锅炉房,一楼挂着“小太阳”,女孩往二楼跑去。
“画得不错。”南淮暗地肯定一番,拉亮古董台灯,趴在柜台上将试卷上的题重做一遍。
顾莫跟着进来,向她眼神示意:你继续,不用管我。
这间古董店,店门双开,红木框,蓝玻璃,浮雕花纹,古旧粉彩的玻璃橱窗,让他想起民国时期的西方建筑风情。
从外至内,从古至今,中西合并。各色朴旧橱柜和实木展台摆着上世纪的古董,而红木柜台内坐着一抹冷色倩影,她身旁亮着一盏白底蓝琉璃灯罩的古董台灯,挂着光彩亮蓝的水晶灯穗,无声吸引了不少游人进来参观而不自知。
期间,就有几个外国游客进来买纪念品。
南淮在做题,顾莫便主动用英文帮她接待起来,老外们痛快买走几件古董,其中包括他看中的那件西洋钟。
上午,他连续送走几波客人后,南淮总算抬起头:“走吧,请你吃饭。”
她带顾莫逛了几条街,尝了樱桃煎、枇杷冰沙、苔菜糍粑、河虾馄饨、鲫鱼汤盅、荷叶珍珠圆子……等特色美食。
期间,顾莫乐不思蜀,舀起一勺冰豆花说:“景美,人美,食美,南淮,你们这里的人真幸福。”
南淮坐在他对面不说话,只当他是不识人间疾苦的豪门公子,遇到山野美景,就恨不得要做樵夫渔农。
后来,他每个双休都来她打工的古董店坐着。她做题,他摄影、画速写。客人进来,他帮忙接待,趁午休去吃当地美食。
他对这个小镇的一切都很热络,有一次,她带他去花房挑茉莉花,旺季外国游客太多,花房主人忙不过来。他便主动用英文帮忙接待起来,南淮挑了两盆香喷喷的宝珠茉莉花,不想等他,要偷偷走掉,被他发现了,他“诶!”地一声,赶紧跟上来,转身摔茉莉花圃里。
南淮是众多游客中笑得最灿烂的一个,他跌坐在茉莉花圃里,黑色棒球帽落在身后,茂盛发丝间落了几朵茉莉,香气缭绕,就那么朝她伸手:“快,拉我起来。”
南淮放下两盆花,伸出手,指尖触碰的那一刹那,她的脸微微红了红。
顾莫却不以为然,爬起来,帮她抱着两石盆茉莉花,还在前面喊她:“走啊,南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