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括赶紧掩饰起了自己的失落,转头就问了其他:“咱们现在过去?”
“等等看,有人会出来的。”
“人?那里那么大的一团火,人怎么可能在里面呆得住?”
温括有些不敢相信,就算不是鬼火,这样一团火焰,也能给人活活烧死了。
“南诏有一种秘术,他们管这叫——辟火螣。”
“螣?螣是什么东西?”
温括突然发现,原来侯镇即便是在黔州这种地方,心里也还是装着不少新奇的见闻的。
“被祭司驯化的虫子,品相特殊,对生长环境要求也很苛刻,只在南诏国的深山密林里有。南诏少祭司上任的第一课,就是去抓这种虫子,然后驯服它们。”
“这种虫子带在身上,就能辟火吗?”
“不是,”侯镇转过脸来,满是耐心地看着他,解释道,“用虫子尸体的汁液捣碎了涂在衣料上,就能辟火。”
“所以这种辟火的衣服,很是珍贵咯?”
“嗯,除了祭司少祭司,很难有普通人能拿到,更别说外人了。”
大家齐齐看向那边的火焰升腾处,依旧是绿光一片,倘若真的如侯镇所言,这是南诏人在用秘术进入火堆中间捣鬼,那来的人,必定是南诏极其重要的人物。
“我过去看看,你们在这等着,别瞎跑,夜深了。”
刚要抬脚出去,温括就一把拽住了他:“小心。”
侯镇迟疑了片刻,只回了他个“好”字。
“抓鬼变成抓人了,我一下儿就不怕了!”
赵回声抖搂了一下自己,愣是装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来,其实刚刚被吓得躲在温括温岐中间死活不出来的,也是他!
“侯镇以前接触过南诏人?”
看着他走远,温括忍不住地问了他两句。
“哦,是啊,那个小醉花楼的花魁,就是南诏人。本来人家价钱挺高的,可是每次只要他一去,人家立马不要钱了!估计是情根深种,但又无可奈何,所以只能做一对苦命鸳鸯了吧。”
赵回声故意说得夸大了些,就是想叫温括对他大失所望。
但温括听后,不但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生气,反而,他看着还挺高兴的。
花魁?还是个女的?那就不用担心了。
前头的侯镇已经慢慢靠近火焰的中心了,但作为葬礼,这里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氛围甚是诡异。
“有人吗?有人在吗?”
他冲着前头喊了两句,试图先吓住对面。
良久,侯镇的脸都被烤得火辣辣地疼了,还是无人应答他。
“过来!”
边招呼边挥手,侯镇看没什么特别的情况,便将他们都叫了过来。
“没人?”
赵回声也四下看了一圈,没见到一个活物。
“这也是南诏的风俗吗,葬礼上没人在?”
温括紧跟着问道。
“不知道,但我觉得,咱们前头还是有东西的。”
那一团火焰挡住的背后,确实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只是他们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绕过黑暗穿行过去查看,所以只能愣在了原地,再看看情况。
“咱们过来之后,你们发现没有,火又变红了,不是刚刚在那边看见的那抹绿色了。”
他们的眼睛被火烤的时间太久了,要不是侯镇再提起,他们都没想起来再细看一下那火苗子的颜色。
“是啊,为什么呢?而且这里···竟然没人?咱们是不是误闯进了人家另一个祭坛了?”
赵回声刚一回头,想看看身后有什么异常,没想到那边的桥下竟然就有东西开始闪烁了。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去扯侯镇的衣服,等他也发现不对劲的时候,立马拉上他们几个就直奔火焰后面那片黑色而去。
“那是什么?”
赵回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叫道。
“辟火螣!他们闻到了同伴的尸体燃烧的味道,正往这边飞过来呢!”
“什么?咱们会死吗?”
赵回声一边跟着他往后退,一边还得用手扇开眼前的浓烟。
“辟火螣不会自己飞向火堆里的,他们只是闻到了同伴的味道而已!刚刚咱们看见的鬼火,根本就不是鬼火!那就是辟火螣的尸体被烧起来了!那股味道,回吸引附近的辟火螣全都聚集过来的!”
“那咱们会不会怎么样啊?”
两人在火堆后面只能这样大声说话,不然根本听不清。
“不能让这些东西进入嘴里、耳朵里!它们会在体内繁殖,你会脱水而死的!”
侯镇警告的话一出,众人纷纷又向后撤了几步,再往后,就是被红龙笼罩下的无尽夜色了,他们既害怕辟火螣,也害怕黑暗背后隐藏的危险,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乱动。
“怎么办?这些虫子,赶不走吗?”
看着侯镇岿然不动的样子,赵回声不由得更心急了起来,眼看那虫子就快要逼近火堆了。
“有人知道咱们要来,所以放了这么多虫子,打算要在这里弄死咱们!”
“那····那咱们就干看着等死吗?”
在场众人,除了侯镇,根本就没人知道,面前扑腾着的那玩意,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见他捡起地上还未烧干净的柴火,对准了那群虫子飞来的方向,使劲煽动着。其他人见状也赶紧捡起了地上趁手的家伙,大家背靠着背,都燃起了火把。
“咱们就这样等着火把烧完,然后那些虫子飞过来吗?”
赵回声怕极了,自己这条小命还什么都没干呢,不能就这样交代了!
“辟火螣即便是在南诏,也是极难寻到的,这里竟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肯定是人为的,始作俑者肯定就在附近,他们一定会在这看着咱们去死的!”
侯镇的话让赵回声更加陷入了绝望的境地里,举起火把的手也快要无力地放下来了,再加上旁边还有一大团火焰正对着他们炙烤,就算是没被虫子咬死,他们也会被随时会改变的风向带来的火势给烧死的!
“有人吗?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黔州衙门的官差,我们是来查少祭司失踪案的!咱们可以聊聊···”
温括开始对着面前、身后的无尽黑暗喊话,但终究火势还是太大了,他也被熏得张不开嘴。
“你没事吧?”
侯镇立马紧张起来,看向背靠着自己的温括。
“没事,但再不想想办法,咱们可就真要完了!”
侯镇灵机一动,立马又开始喊话道:“哎!我们知道南诏少祭司在哪儿!放了我们,我带你去找!”
侯镇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管不管用,而且他也根本不认识什么南诏少祭司,但眼下这种境况,也只能先骗骗看再说了。
可等了半天,别说是人了,连一阵风都没有刮过,那一片黑色中间,只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有他们几个人影在晃动着。
突然,侯镇发现,眼前的辟火螣竟然全都退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他立马招呼众人往前看去,大家也都跟着惊异,以为是虫子体力不支,自己回去了呢。
“哎,赶紧跑吧,别去看什么葬礼了,这里差点就成了咱们的葬礼了赶紧回黔州!”
说着,赵回声就开始往前冲去。
侯镇本想拦他,但却为时已晚,他看着刚走两步的赵回声,就这样倒在了自己面前。本想去接住他,没想到侯镇自己也紧跟着倒了下去。
他们一行四人,无一人幸免,全都瘫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侯镇在闭上眼之前,分明地看到了几个身着奇怪的人,正在向他们走来···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眼前的一片黑暗,但他能感受得到,他正在被什么东西送着,颠簸着往前走呢。
侯镇很是灵活,挣脱开手脚的束缚,解开了蒙在自己眼睛上的黑布。果然,他现在正在一辆被封得死死的马车里,看样子,外头那些人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
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的逃跑路线呢,车马就停了下来,前头的人也紧跟着交谈起来。
侯镇不能完全听懂南诏话,但也能知道个大概,他们这是到了一家客栈附近了,他们要开始“卸货”了!
侯镇立马再用绳子将自己缚住,横躺在车驾里,手里还死死拽着那根绳子。
不一会,就有人来抬他出去了,他没有妄动,而是眯着眼观察着另外几人身在何处。可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了不对劲,这间客栈···看着像是···他们昨晚住的那间?
侯镇屏住了呼吸,不敢乱动,更不敢发出声音,现在就算是他能逃脱得了,另外几人也依旧下落不明。
只不过他不明白的是,这个客栈掌柜,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是南诏人,还是中原人?他是卖人的,还是买人的?
如果他真的是南诏人的话,那他会杀了他们几个泄愤,还是拉上他们一起,去黔州找那个他昨天脱口而出的少祭司呢?
侯镇现在也不知道昨天自己那两句胡咧咧是对还是错了,只能先忍着痛,等着被抬进去看看情况再说了。
很快,他就被扔到了一个硬物环绕的地方,给他摔得呀,差点牙都掉出来了!
可就当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的时候,身前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凌厉的质问声:“既然醒了,为什么不求饶?”
是那个掌柜的!真的是他!
好小子,演技是真不错呀!
侯镇咬牙切齿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呢,就被人一通老拳,打得眼冒金星。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刚要告饶,没想到前头竟然又出现了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来:“住手,不要伤害他!”
是拨曲娅?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也是···
不对呀,她本来就是南诏人呀!
侯镇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呢,前头的人就又开始争吵起来:“少祭司,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你不能这样同情他们!”
拨曲娅怒吼着叫他们闭嘴,自己则走上前来,把侯镇给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侯镇则打趣地说道:“本来没事的,在这儿见到你,我觉得我还是有事比较好了。”
拨曲娅笑了笑,没有跟他计较,反而回过身去,教训起了刚刚那几个人来:“他是我的朋友,你们竟然敢放辟火螣去对付他?”
“少祭司,他和那群色鬼正盘算着要怎么进小醉花楼···那什么呢!我这才引他们去的安河村,而且辟火螣不是咱们本来就准备好了的吗,还被这几个货给搅和了,咱们的计划也成不了了。”
“够了!另外三个人呢?”
“在柴房。”
“去请进来,记住了——是请!”
估计是怕他们再动粗,拨曲娅还特地强调了,得“请”过来!
掌柜的有些不服气,转脸再一看见侯镇那得意洋洋的样子,立马就气愤地转身出去了。
“你不怕他们对你有怨气?”
“那你假借安戟的名义,来小醉花楼保护我,你就不怕他会找你算账?”
侯镇笑了笑,第一次觉得自己干了件好事之后,能收获如此大的回报。
“他心大,记性差,不会的。”
“阿镇,我提醒过你,安戟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样无辜,他是个心思很深的人,你相信我。”
“用你的魔法看到的?”
侯镇笑着打趣她道,其实不管安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他能给钱,养活自己一家子人,还不要求自己去干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侯镇就一定会为他马首是瞻的,毕竟自己现在,也不是什么抢手的香饽饽了,只是个被人唾弃的罪臣之子而已。
“你还是这样,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在乎自己。”
“拨曲娅,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贱命一条,太在乎得失,会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的。良心、尊严这种东西,价儿太贵,我现在还买不起。”
拨曲娅没有再劝他,只是看着他站在亮光前的身影,有些惆怅,更有些惋惜。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眼前这个,是个风流浪荡的登徒子,可没想到,自那次相识之后,他竟然会在暗中保护自己。要是没有他,自己也恐怕很难活到如今这个时候来了。
“人来了!”
两人正沉默无言呢,外头的人就把他们给带进来了,侯镇也立马冲了过去,将温括抓起,拽进了怀里,仔细看了起来。
“他怎么了?”
侯镇抬头问着掌柜,见他不说话,侯镇便又向拨曲娅求助。
“他只是余毒未清,是辟火螣的作用,他身子最弱,所以药效最明显。”
说着,拨曲娅就从怀里掏出了一瓶东西,拿到温括眼前晃了晃。
“别担心,你们只是闻到了辟火螣被烧死之后的味道而已,不会要人命的。”
果然,没过一会,温括就醒了过来,侯镇也跟着喜笑颜开起来。
“你很关心他嘛。”
“他是我带来的,而且是州里的司马,他要是死了,我也会跟着倒霉的。”
拨曲娅知道他嘴硬,也没有再多说多问,只是先叫她手底下那几个人先出去,自己来解决这里的事就行。
“各位,是我们莽撞了,害得各位无辜受害,还请诸位不要揭发他们,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侯镇本来还想为她开脱,但眼见着拨曲娅如此决绝,他也就不好再多插嘴了,只等温括清醒一点了,看看他是什么意见。
“拨曲娅?怎么是你?你认识那些壮汉?”
“他们是南诏人。”
拨曲娅有些心疼地看向了一脸狼狈的赵回声。
“我当然知道了,他们···”赵回声像是猛地一下惊醒过来,“你们是一伙儿的?”
他不敢相信,拨曲娅也有些不好意思承认。
“温司马,顶撞您的罪过,我一人担着,求您,不要责罚其他人。”
说着,她还看向了一旁的侯镇,想让他也为自己说说话,求求情。
但温括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站起身来,他先是打量了周围一圈,然后就厉声质问道:“你们这些南蛮贼子,想干什么?”
“我们不想干什么的!”
拨曲娅也不轻让,跟他低声对峙起来。
她不肯服输,但又不敢真的对他做些什么,伤了他的性命。毕竟就算是整个南诏国加在一起,也不是大唐军队的对手。
“那你们还弄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还有,黔州那些人,也是你们杀了,然后弄成鬼火的样子的吧?”
拨曲娅没有反驳,看来是真的了。
不过就算是侯镇也有些无法理解,她好好在黔州待着,为什么又要冒险去做这样的事呢。
侯镇起身,刚要开口问,温括就将他拦住,他也有话想说。
“你们做这些,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拿回你们的祭坛圣地?”
“都不是。”
拨曲娅肯定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
温括明白,如果只是一点私人恩怨的话,她只需要自己复仇就好,不必牵动这么多人,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如果是家族间的矛盾的话,那也只需要制衡约束即可,像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其目的,绝不是为了一点私利。他们这些人,想要的,是公道,一份他们只靠嘴说,永远也争不回来的公道!
但他还是想先听听拨曲娅是怎么说的,毕竟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不是亲历者,不会真的想得通,那种在他们心底里积压已久的怨恨,是如何爆发出来的。
拨曲娅也很清楚,眼前这个文雅的男人,他和那些狗官不一样,他愿意听自己说,愿意给自己一个讲述的机会,这就是自己今天来,所能争取到了最大生机了。
“我是南诏国第十八任簪衣少祭司,在我上任那年,也就是大唐的贞观十七年,南诏国的祭坛圣地被唐军占领,我们只能被迫中断了那一年的接任仪式。第二年,我跟着几位老祭司来到了黔州的陀山县,在我们那里,管它叫安河圣地。我们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完成世世代代人都需要去完成的接任仪式,因为上一任祭司,马上就要不行了,要不是上一年的仪式中断,她也不会强撑着再坚持了一年。”
“你们的祭司,活到什么岁数,还能自己决定吗?”
赵回声有些不知好歹地打断道,当他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不该插嘴,赶紧就要捂住嘴的时候,拨曲娅却选择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是,只是我们有一种特别的能力,能大概知道,自己会死在什么时候。在老祭司死前,新任的少祭司便会被选派出来。要是她还能活到接任仪式那就最好,不能的话,就只能由少祭司自己前往安河圣地,住持完成仪式了。”
“就是那个安河村?”
拨曲娅点了点头。
难怪,他们昨天会在那里遇见那么多的辟火螣。
“可是在我的接任仪式上,却出了事,我被一帮官兵带走,带到了黔州,被送进了小醉花楼。期间数年,我的族人来找过我数次,只是他们打不过黔州的府兵,也知道,自己要是真硬碰硬,只是白白送命罢了。直到前不久,我在花楼听到了消息,说是城东不知道哪家人死后竟然诈尸了,我便立马想出了这个主意来。我知道,南诏只是大唐附属的一个小国而已,我们不敢争,也不敢思乱,所以只能把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统统杀死,然后用他们的尸体,做做文章。”
“你想逃出去?”
温括冷冷地问道。
“我出不去了,我只是想,以后的祭司,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我们只是想回自己的家而已。司马,我知道,你是个明察秋毫的好官,你一定会秉公断案的,我不求别的,只求将来事发之时,您能把事情传扬得大些,这样我的族人也能在南境多活些时日。”
“你想煽动人心,让他们不敢再靠近你们的圣地?”
“是这样的。”
“那你不怕死吗?”
温括靠近了她,顶着她的鼻息,质问她道。
“我死不足惜。”
她很冷静,冷静到温括甚至能在她身上找到那股子活着的图腾一样的气息,她确实是不怕死,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那些族人,会毫不退缩地赶来黔州,前赴后继地来完成这件事了。
“你不会死的,至少我没有这个权利让你去死。”
温括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为难于她,他甚至都不想再多问两句,了解背后更多的故事。
因为温括知道,如此坚韧之人,必定是已经受到过千万种折磨了,自己多问那两句,也无济于事,只会在她的伤口上继续徒增悲痛罢了。
门外的人大概也是听到了温括说的话吧,一股脑地全都涌了进来,跪在了他的面前:“多谢大人开恩!多谢大人开恩!”
“哎,快起来!”
温括从没受过这样的礼遇,一时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呢,只能看向侯镇求助。
“拨曲娅,别这样了,起来吧。”
拨曲娅冲着他点了点头,送走了那些前来朝拜的南诏族人。
而侯镇,也还有些事情想要问个清楚。
温括刚要走,他就一把拦住了他:“这件事就这样算了?王爷和刺史那边,怎么交代?”
温括却很淡定,直言道:“谁说事情了结了,我只是不追究那些人而已。”
说完,他便咧着一张假笑的脸,扶着被弄伤了的胳膊淡定地走了出去。
这是侯镇第一次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他变得冷漠了,也或许,是他打破了自己原先对他的那层美好幻想吧。
但现在,他必须得回家去了,他几天没回家,家里的孩子估计都要饿死在家了。
赶回黔州的路上,拨曲娅一言不发,温括也是没什么表示,只是在快到府衙,拨曲娅想要跟着进去领罪的时候,温括叫住了她:“你回去歇着吧,有事我会去找你的。”
“不用我进去了吗?”
“不必了,你···是个好人,进了这道门,以后在黔州日子会很难过的。”
温括目送着她离开,侯镇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他还是那个他,只是自己太狭隘了而已。元回怎么可能是个坏人呢,我实在是想多了。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他竟然还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温括瞥见了他的笑,却没有过多表示什么,带着他们一帮人,就进了府衙大门。
“待会我来说吧,安大人跟我毕竟不熟,不会拉下脸来真跟我翻脸的。”
温括抢先一步,自己先把责任揽了下来。
赵回声当然是一百个乐意了,就是侯镇,还有些放心不下。
“不行!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干的,要说的话,也是我识人不明,明明知道拨曲娅是南诏人却知情不报,还是我去···”
“好了,你不是要回家去吗?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我没事的。”
温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就自己一个人进了刺史的案房。
“别看了,人家都说了,他顶着,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就是···对了,你说要借给我钱来着,什么时候给我?”
“嘿!你一个要钱的还比我这个给钱的还硬气呀?要多少?”
赵回声还是忍不下心来,就算是把兜都掏干净了,他也要凑钱交到侯镇手上去。
“你觉得我值多少钱呐?”
手捧着脸,贱兮兮地凑到他跟前去,侯镇真的很难得有这样不绷着的时候,赵回声也很喜欢看他这样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的样子。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迈出那一步,要是自己真的跟他挑明了,以后恐怕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他冷笑两声,叫上了他一起回家去拿钱。
侯镇当然是死皮赖脸跟着去了,一家人的吃喝可就都在这上头了,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掉点脸面而已,算得了什么。
“赵爷,什么时候去家里坐坐,三娘很想你呢,天天念叨你呢。”
“得了吧,你那个庶弟,看我看眼神,跟看豺狼似的!”
“不是说了嘛,别这样叫他了,他就是我弟弟。”
侯镇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赵回声也立马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就改了口。
“好好好,你的那个好弟弟,行了吧?我们家还有新做的烧鸡,给他带两只?”
说起这个,赵回声都有些流口水了呢。
“好啊,正好这两天我不在家,他们肯定也没吃什么好东西。”
回他家的路上,穿行而过的,是一座座酒楼戏院,亭台楼阁,虽然路不好记,但好在,他已经来过多次,很是轻车熟路了。
“谢了啊!”
“跟我还说谢谢,见外了啊。”
赵回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本想叫住他,让他再待一会,但又想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他有些不高兴,最后还是没敢开口,只能目送着他离开。
他自己一个人回去的路上,就显得寂静多了,不过好在,家里亮着一盏灯在等他。
侯灏已经趴在门外的石头上睡着了,身旁的烛火也已经开始忽明忽暗,不过好在,仍有亮光,他也能找得见路。
“台平?醒醒!”
“哥?哥你回来了?”
高高跃起,他一把就蹦进了侯镇怀里。
“昨晚有事没回来,三娘的病怎么样了?”
侯灏欢喜地点了点头,说她没事。
“这是什么?”
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侯灏又跟着警觉了起来。
上次那个赵回声来,也是拿了这样一个菜篮子,结果他就坐在饭桌边上,一直打量着二哥,还想对他图谋不轨呢!
“是赵大哥给的,好吃的,想不想吃?”
“不想!”
侯镇那些逗小孩的法子,明显是对付不了他这个倔强又十分有自己主意的弟弟的。
“他跟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老是这样看不惯他?咱们现在在黔州,不得不向人低头了台平,赵大哥他人很好,不求回报,对我们也是客客气气的,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你和芳怡呢。”
“他不许想!”
“行了,火气怎么那么大,又想挨揍了是吧?”
见说不听,侯镇干脆将人提溜起来,进了屋。
他和侯灏住一个屋子,妹妹和三娘住一个屋子,所以一回了自己房间,侯镇就打开了他包回来的东西,叫这个倔驴赶紧都吃了。
“哥,赵回声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啊?”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还是忍不住地拿起了赵回声的东西吃了起来,边吃还边怀疑人家呢。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还吃着呢,就开始编排人家了?”
侯镇一边收拾家里的东西,一边教训着他。
“我是怕哥你吃亏!”
“哈哈哈,你哥我是谁,人称侯黑虫的黔州混世魔王,谁敢背后阴我?赵回声他敢吗?我卸了他俩胳膊!对了,鸡你自己都吃了吧,别给他们留了。”
“为什么?”
还有些生气的侯灏,甚至不想看他哥,撅着个嘴边啃就边问起来,但那眼神啊,就一直没从烧鸡身上下来过。
“这两天你肯定把东西都给他们俩吃了,自己饿肚子了,对吧?赶紧吃,吃完睡觉,免得待会他们醒了!”
侯灏听着他哥这么维护自己的话,顿时气也不气了,掰下一只鸡腿就递到了侯镇面前:“哥,你吃!”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笑眯眯的小孩儿,侯镇真真是觉得自己这些年做得不错了,没让他们饿死,还能在家好好待着,芳怡也没有被送进教坊司为奴,一家人在一起也算是平平静静的。可就即便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实在是耗尽了自己的心气和底气了。
“哥不饿,你吃,我看着你吃。”
摇晃的木桌边上,两人围坐在一起,侯镇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了刚来黔州那时候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去想,只是觉得,一家人要在黔州呆上一段时间了,而他,也只需要跟在大哥身后帮他做点小事就行。只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自己慢慢地就想清楚了真想,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责任。
大哥去了西州服役,一家人的吃喝就全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有时候他也想过,自己要做一个白衣无尘的翩翩公子,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的妄想会变成一个笑话,一家人也会因此离散,历经磨难重重。
何必呢,做个好人这种话,在他还是真正的侯公子的时候,说出去,人家会觉得他公正禀直,但要是现在···估计就是个笑话!
每每回到这个家里,他都总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一样,让他难以呼吸,也难以平静,只觉得心头有无数的怒火,被这个小小的四方之间给困住了。
面前的小孩高兴极了,侯镇却只是一脸平静地望着他,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怎么照过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什么样了,只是在每次遇到赵回声的时候,他会努力地夸赞自己两句,说自己还是风采依旧。
就是不知道现在在侯灏面前的这张苦大仇深的脸,还好不好看了,会不会吓到孩子。
侯镇再也坐不住了,他握紧拳头,转身出门离去。他要出去透透气,这间小小的茅屋,已经压得他不敢再抬头了。
可刚一出门,他就在门口见到了一个令他绝想不到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是温括来了,他还是来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