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最近腿又疼没?别给我邮鹌鹑蛋了,邮费多贵,我自己又吃不完,浪费。”
冯月出正在镇上打电话,她这两年跟着宋行简换了好几个驻地,最近才算是安稳下来。她歪过头看了眼身后排着的队伍,邮局只能打三分钟,再打就又要排队,虽说出示军属证可以插队,但可能跟从小生长环境有关,特殊化会让她觉得很羞耻,所以得长话短说。
妈就不行,永远都说那些没劲的话。
“哎哟月儿,会来点事儿,书上都说了,鹌鹑蛋最有营养了,你吃不完就给队里领导分分,那盐焗的配什么都好吃,我新学来的做法,不说这个了,上回我说的那个偏方咋样了?小宋是不是不行?”
“妈!你说什么呢!都说了行简在军校进修,一天天的能不能别瞎胡说!”
红晕一点点爬上冯月出的脸庞,妈的嗓音永远要比喇叭大,电话还漏音,她尽力捂着话筒。
“我瞎说啥!我着急,你今年都三十了,小宋年纪倒是小,那也到要娃娃的年纪了,再晚几年我老的走不动了,没人给你照看娃娃你咋闹。”
“妈你再说这些我就挂了!”
冯月出把话筒拿的偏了一些,做势真的要挂。
“好好好,不说了。”
冯秀容像是妥协了一样,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再看不出两年前的挫败。她也后悔,要知道后来政策这么好,就不那么强硬地让月儿跟着宋长官了,让辉儿最后走得都不光彩。
但她也不后悔,谁又能猜到后来的事呢。把月儿撵走没多久,村里忽然开始实行什么生产责任制,闹闹哄哄的分了地刚算是安稳了,又新增了不少政策,没了儿子还有个女儿呢,冯秀容不允许自己就那样倒下了。为了给自己多找点事干,她第一个报名到县里头学鹌鹑养殖,冯月出走的时候把杜辉的抚恤金和以前邮回家的津贴全都偷偷留下了,冯秀容不缺钱。她拿出来一部分钱买了几十只鹌鹑,买了养鹌鹑的书,认真跟着技术员学,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养殖生活经验,还真是红红火火干起来了。
冯秀容其实不见得是个多坏的人,杜辉走时候她心底有悲苦,但也有释然,杜辉打小就能看出来不是那种甘心过普通日子的人,心里装着更大的东西,这样的人死在自己所追求事物的路上也情有可原。她更多的是对月出未来的担心,月出长得太招人了,她护不住。
只是没想到,就这两年时间,日子忽然就好起来了,靠自己不靠男人也行了。
鹌鹑下蛋那是又快又多,再加上地方政府有照顾,冯秀容的鹌鹑蛋一直是国营饭店直接采购,属实是能攒下来不少钱,甚至比冯月出在服装厂钉纽扣的工资还要多。
哎还有,她还上了先进人物报道,县里又派上回杜辉出殡时候来过的宣传部记者来采访,冯秀容先是大骂一顿出了气,又认认真真配合着讲了不少心窝子的话,甚至那篇通讯稿还在省里得了奖。
她其实是个极坚韧的人,年幼时候裹脚,送去地主家做丫鬟识得几个字,后来妇女解放的风吹过来积极响应号召放脚,又自由恋爱跟杜辉父亲结婚,婚后丈夫为给村子修路炸山时候被石头压死,独自拉扯儿子长大,收养被遗弃女婴,儿子在对越战场上立过功,后来抗洪一线牺牲,但她并没有沉浸在悲痛里,经济政策放宽后又大开大合搞养殖,甚至还带领周遭困难群众一起。
至于中间那有些不光彩的地方,比如不太好的脾气,一些蛮横,一些刁钻,那都是无伤大雅的东西了,甚至让这个小老太太显得更加生动。
但有时候又太无理了。
“那那个小高你还记得吗?高水良?他前几天还回屯子来,就之前在咱村的知青,恢复高考第一年就考走那个,身子弱干不完活老被人欺负你总帮……”
“妈!你别没完没了了!”
才说完这话,三分钟就到了,电话咔的一下就断了。
冯月出对自己母亲真的有点没话说,她好像觉得全天下的男人自己想选谁就能选谁一样!
她磨磨蹭蹭地看了眼手表,其实……再排队应该还能有时间……但是……
现在的日子都是因为宋行简才有的,还是应该汇报一下的。
冯月出又乖乖到队尾排队,但还是不住地看表,希望时间早点过去。
她对宋行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拘谨?又不像是,总之他在她就全身不自在,不过这两年他俩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多久,还就是去年过年一起回老家才算是实打实相处几天。
也就是那几天让妈看出来点什么东西来,就算她一直强调她跟宋行简夫妻关系很好,妈也不信,并且一直立志于再给她找一个新的。
“喂……这里是xx军校总机……宋行简同志不在……”
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冯月出长舒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格外顺畅,再加上最近的一些好事,冯月出觉得自己的脚步都轻盈起来,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杜辉刚走时候她是觉得天都要塌了,这辈子都要完了,跟宋行简打了结婚报告后也是整日以泪洗面,但这日子一点点的,好像又亮起光来。
也不是没有难过的事情,只不过她记性不太好,一般都忘了。
立夏之后天就有点热了,冯月出把前襟的扣子解开两个,这里是很成熟的营地,不少穿着军装像是采购的人骑着自行车托着大包小包从镇上返回营地,工厂周日休息,她每周日都去镇上给妈打电话,也会给宋行简打,有时候会打不通,打通了两个人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宋行简她总会有一种不自在感,有种学生见到老师的局促,也不对,面对老师她都不会那样。这两年她一直在上夜校,获得了《脱盲证》和《业余初中证》,甚至连在工厂钉纽扣都是同一生产线最快最好的那个,虽然每个月工资不多,也就三十块,但是踏踏实实到自己手里了,说不出的开心。
要是杜辉还在大概也就是这样的生活了,还是不一样的,杜辉哥肯定会把所有的津贴都给自己,军官很多钱呢,厂里聊天经常会谈论这些。
但是就算宋行简给她也不敢要。
自己和宋行简大概是时代洪流下错误结合的典范,像那些在下乡时候和当地人成家的知青一样。
不过作为这段关系里受益的一方,冯月出觉得愧疚,但是并不想改变,至于旁人的目光,她大部分时间都当没看到,还有因为是年初才新调过来的原因吧,别人也不知道以前的事。
“哎,月出,又去镇上来啊。”
住街道西头的李姐冲冯月出招招手,其实她和冯月出年纪差不多,但有三个小孩了,平日里遇到家里有事会让冯月出帮忙带半个班儿,她人倒是还行,就是说话有点让人烦,这不——
“家里没娃娃倒是好哈,自由,去哪儿都行。”
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我说呦,你跟小宋可得抓紧……”
真烦,其实论职级排辈她不一定能叫小宋呢,冯月出有点恶意地想着。
是了,宋行简是那堆干部里年纪最小的,出了名的年少有为,不过这跟特殊的历史年代有关系的,他是实打实在战场上立了功破格提拔,战后保送到军校的。放和平时期那就不可能了,只能论资排辈慢慢熬。像是杜辉那种农村来的文化水平不高的就更难出头了,大门已经快要关闭了。
“行简说了,要响应国策,晚点再要。”
有什么事就往宋行简头上推就对了,反正他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
“那倒是哦,不过我说呀,不如以前抓得不严的时候多生几个呢,你不知道……”
李姐悄声靠了过来,一看就是想讲八卦,最近计划生育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的,甚至有个干部家属藏到快生了才被发现,但那也得刨出来,还是个心心念的男婴,听说在医院哭了一晚上才咽气。不过就算这样干部本人也得强制转业。
“我忘记带钥匙了。”
有人把冯月出夹在胳肢窝下的布兜子接过来。
从镇上回来的路边长着不少野菜,冯月出见别人摘过,便自己也学着摘,这地儿要比她老家偏东偏北一些,气候好了不少,望眼过去哪哪是一片绿,植被也更丰富,从一开春野菜就没断过。
听说掐尖和到白面里烙饼特别好吃,她还没试过,其实部队发的每个月的粮票她都有剩余,但可能节省惯了,她总攒着。
听到熟悉的声音,冯月出被吓得激灵一下差点跳起来,他都听到什么了?!
怕出什么幺蛾子,冯月出拽着宋行简袖子就往家里去。
而等俩人走没影儿了李姐才回过神来。
“百闻不如一见,这个小宋营长长得是真俊呐。”
宋行简其实早就看到冯月出了,慢慢吞吞地往过走,远远的,腰身曲线像他姐书房里的那把大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