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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不受歧视的乡间小路与蜷缩在土窑前等死可完全不是一个境界的事,兄妹两终于彻底体会到了走出来的意义。
他们需要长期走国道,把控好大方向,走乡间小路只能做为临时穿插,或者寻找洗漱的水源,或者纯属避开人流休憩。
黄土的世界虽然广阔,却也不是处处贫瘠。国道上飞驰的车虽然扰人,路标却明确,安心奔着旅途的大方向。他们的小车棚里挤上两人足够遮风挡雨,只要向南方走,至少脱离被冻死的风险。
很多路段车辆极少,视野极度开阔,当暖阳洒在了身上,浑身舒适,在这么惬意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忘却自己为何与众不同,因而便不觉得此行有何荒唐。
他们为何与众不同?
人人有病,他们却有传播致死的疾病,死日可待;人人有手机,他们没有也不需要和任何人联系;人人有稳定的家,他们只有移动铁车;人人有积蓄,奔着收入使劲,他们的积蓄少的可怜,并且将很快陷入乞讨的境地;人人有希望,他们的希望被锁定在路的尽头,停下或到达都代表既要消亡。
春山很讨厌反省,只是悲哀的情绪不受控制,况且盲目乐观未见得全是好事。
客观事实总是无法躲开,时时刻刻困扰你。
春山和秋水一直认为前期趁着状态好,就努力赶路,努力摆脱黄土的世界,等后期潦倒疲惫了,便随缘而行,随遇而安。
他们轮换着拉车,简单地吃玉米饼。春山总是舍不得妹妹拉太久,推推让让,黄昏不觉将至。
前方是一片荒漠,有一栋黄泥垒砌的粗糙不堪的二层房子,远远看像风沙刀剑里的龙门客栈。文艺就是文艺,靠渲染人世的苦难残酷愚弄观众取乐,全然顾不得人性的真实体会。
就是一所废弃的房子,敞着门。本想去里面找点可利用的东西,刚进门便是满眼的擦屁股纸,卫生巾,人类的屎尿,气味刺鼻。只有人类懂得嫌弃同类的屎尿,亏后来的人怎样蹲下屁股继续拉出来。
“没人住吧?”秋水问。
“成公共厕所了-----讨厌的公厕----”
春山急急的赶路,看前面的情况,今晚大概走不出荒漠。
天色没完全黑下来之前,秋水就跟着车捡干柴,车上虽然准备了一些,但她知道完全不够。离开上一个镇了,是他们经过的第三个镇子,她买了几包干挂面,一袋大米和两块腌制的榨菜疙瘩。
关于前路的食物获取与消耗,她心里明明白白。
第三个镇子以后她几乎不再惧怕见人了,对艾滋的敌意似乎自那以后从空气中消失了。反正以后遇到的都是永不会再相见的陌生人。
天上无月,荒野的风在天色黑下来以后带着一丝怪异的嘶吼。
春山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地点过夜,感觉要撑不住的时候,终于见到一处乱石碓,四下开旷。
春山下了公路。
他们不能离开公路太远,秋水已经开始恐惧了。
“会不会有狼?”秋水对公路以外的世界很不自信。
“咱们这种地方哪会有狼,靠什么养活自己?”
春山要把石头摆成弧形的小墙,一个是挡风,另一个可以当成热量反射弧,把车停至对面也可以形成一段心里安全屏障。
“野狗肯定有吧?我听到奇怪的叫声了。”秋水准备着柴火。
“流浪狗也不会来,流浪狗也要吃东西,这里啥都没有。”
“吃我们呗!”
“我有刀,我有杀气,它们不敢来。”
“嗯!我们也不好吃了。”她从车上拿锅灶。“哥!我们这点柴火不够烧一晚吧?我怕黑。”
为了轻便,他们只带了一个煮锅一个炒锅,都是春山的选择。
当然家里当时已没有像样的东西了。
“肯定不够滴---”春山起身,用一种大功告成的愉悦语调说:“你瞧!那边有好几颗大木头。”
“啊!”秋水惊叫了一下,跳着拍了一下春山。“你要吓死我吗?”
春山笑了笑安抚她,确实有大块木头。
冷不丁地听哥哥说一句“你瞧!”,对恐惧黑暗里一切不明事物的秋水来说,确实容易引起应激反应。
当篝火点燃以后,秋水的情绪稳定下来。哥哥的腰里别着蒙古刀,走来走去晃悠,看着就有底气。
坐在小板凳上架起锅煮面条,前面的小石头墙挡住了前方的恐惧,身后的铁车挡住了后方的恐惧,哥哥在两侧忙忙碌碌地添柴切榨菜,荒野的火堆小世界可以如此温馨。
当初往车上装两个小板凳春山觉得很多余,他们要轻装上阵,空间有限,应该只选择生存的必需品。现在看来秋水是多么明智,小板凳太重要了,不止是现在烤火吃面条,找合适的石头坐与直接坐舒适的小板凳完全不是一回事。而白日里赶路累了需要休息,肯定不方便躺车里,那么拿出小板凳坐在车旁一边休息一边看热闹简直太必要。
热气腾腾的面条温暖着两人的肠胃,热乎乎的面汤去除了一身的疲惫,他们将近两天没吃热乎食物了,他们在火与食物前无比满足。
“我兜里还有四百六。”秋水说。
“我还有一百三。”春山补充。
“哥!我们要是只吃面条米饭,应该可以走很远很远。”
秋水的脸在火光前总是那样美丽。
“我们能一直走下去,直到我们想要停留的地方。”
铺盖很柔软,两个人挤在车里躺下很温馨,脚下能感觉到火堆散发的隐隐热气。那几根粗大的木头很耐烧,但也不足以支撑一晚。
天气虽不在最冷的时候,荒野的有风的夜晚也将漫长难耐。可是他们很快便睡着了,被窝一直很暖和,即没有睡前煎熬也没有被惊醒。
荒漠竟如此辽阔,让春山越走越感觉虚弱。
他以为此行的坚定意志可以使他变得无比强大,但荒漠啥都没有,不支持意志鲜活下去。他们已经在旷野住了两晚,忍受夜的风寒,存水用光了,路上依然不见一户人家。
他们暂时还算安稳,可是感觉风沙要带走一切主观与客观的储备力量,撑不住是早晚的事。
秋水替换拉车,春山躺在车上迷迷糊糊犯困。
巨大的摩托轰鸣声由远及近,慢慢熄灭。
“嘿!美女!果真算个美女。美女拉车真是飒!这是要去哪啊?”
春山居然反应慢了,没有立刻下车。反击防御的力量肯定被风沙带走了大部分,或者是自己的应激反应向来就慢。
“嘘------嘿嘿呦----俏皮妹子哟----”
一声长长的不正经的口哨加了一句撩骚的哼哈。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哦噢----”随着又一句跑调的调戏的歌唱,发动机声又响了起来。
春山腾地窜了一下,铁车猛地一下后扬。
“啊---哟----”秋水没稳住车把,惊叫了一声。
春山钻出车愤怒地向流氓摩托跑了几步,轰轰几声猛烈地加油,流氓摩托一溜烟地不见了。
“啥人呐?白瞎那么好的黑摩托。”
春山张望着,远处的荒野坑坑洼洼,杂乱无章,似被掠夺过一样。
“好像是一个女人。”秋水平复着车把上扬惊吓的情绪。
“不可能!听声音还不知道?”仔细回想一下调戏声确实不很粗糙。
“是女人----同性恋之类的吧!”
“现在哪还有同性恋-----不男不女的中性人倒是多-----”
“哥!你再上车上歇会,我还不累。”
“不着急!我饿了,咱们弄一顿葱油面吧?我会做----让你尝尝大师的葱油面---奢侈一次-----”
“哥!咱们没水了-----”
“哦-----”春山努力收回远望的目光。“是啊!咱们没水了-----赶紧走,赶紧找生命之源-----我还瞎乐呵啥呢!”
荒野的尽头是一所破落的厂院,似乎是落魄了,看着不似具备生产能力,或者只是烂货仓库。
荒野的尽头竟然是一处墓地兼垃圾处理基地,牌子上写着呢!某地方(同志的陵园),某地域(有害垃圾处理基地)。
牌子还是并排挂着,贼显眼,能到这买墓地的人神经也是够大条。
门卫室倒是有人,不过睡着了,叫醒他不知能不能要来生命之源,还是惹了他的起床气,遭来一顿喷斥。
虽然担忧,春山还是要轻轻地敲敲玻璃,以获取援助。
中年的斑点赤脸男人醒的很缓慢,果然很不悦,翻了一下眼皮,拉开小窗户,看着春山的扮相不吱声。
“你好!能在您这要点水喝吗?”春山极小心地问。
斑点赤脸男人一脸不悦加故意的茫然,继续盯着春山不吱声。
春山觉得没戏了,这人不好说话,不过还是重复了当前的话。
斑点赤脸男人左右看了看。“你是跟我说话吗?”
春山挠挠头,当前环境确实就他们两个人,随即恍然大悟,谦卑道:“大叔!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大叔。”
“唉-----这样我才知道是跟我说话----挺大人了还不懂事。”男人不悦之色渐轻。“称呼这玩意是听着舒服的玩意,年经轻轻不懂规矩就得多学习----”
这屁让他装得,这自我得意的表情拿捏的绝对到位。大概他是守在这个破环境实在憋闷太久,装屁释放一次实在难得。
有求于人,春山不得不再次重复获取生命之源的请求。
“我这哪有水,垃圾场不让进,墓地那头随便,你去要吧!”
春山进退两难,里面看着应该很大,进去兜兜转转不知值不值当,况且门卫室怎可能没水,一口喝的总会有,只是不愿意施舍。
好事多魔!既然已经拉低脸皮,索性摔地上听个响。
“大叔!是这样,我们兄妹去大城市看病,可是没钱只能走着去,没想到这片地方好久见不到一户人家,水都用光了,现在是又渴又累,不知道您能指点一下怎样能找点水解渴。”
“嗯?现在还有人走着去看病?”
“是真的!穷人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春山向秋水摆摆手,秋水拿着两个矿泉水瓶向这边靠近。
看见秋水的脸,斑点赤脸男人柔和了,看见破铁车和兄妹二人一身风尘仆仆相,悲悯苦难的伟大同情感瞬间上了头。
“来来来!你俩都来我屋里歇会,把能装水的家把什都拿来-----”
“不用太麻烦,装两小瓶就行------”
“你们经过了一片毒地,挖矿留下的,寸草不生,多亏没去里面瞎找水----怪可怜的,我老金就见不了这个-----都拿来,都装满。”
突来的转变使得春山对自己的谎言充满了愧疚,转而想谎言并未大于实际情况,大部分契合也不算欺骗。
但屋里肯定是不能进,还要保持接触距离。
老金装满了瓶瓶罐罐,甚至要直接献出自己的纯净水桶,他拿出了一袋饼干,一袋小面包和一袋真空牛肉。
“都拿着,大兄弟!我就这点能耐,不拿瞧不起我-----你是瞧不起我吗?不能够,我大兄弟不能瞧不起我----唉-----你看这就妥了吗----”
“我老金就受不了这个,别人爱管不管,我必须做到这-----”
老金拿出了一番推推让让的劲头,彻底施了他的热心肠。
或许人性本不恶,只是缺少共情的机缘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