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这个人很神。
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他在大街人流中抓住了我的袖子,于是我俩就这么认识了。
不,如果仅仅只是抓住了我,我会因为他那满是泥尘的手碰到了我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西装而感到愤怒,毕竟今天所面临的,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面试的机会。
直到他神经质般喃喃道:“我是造物主……”
听到这话的那一瞬间,我的怨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被上班逼疯的社畜。
“算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不和精神状态堪忧的人计较。”
抬脚欲走,那个神经兮兮的“造物主”突然大喊出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那句话:“我知道这期彩票的中奖号码!”
我叫马意。作为一个普通本科毕业、考研失败后便背起行囊进入社会摸爬滚打的大学生,美名其曰:社会小白。
全国人口剧增的同时,失业人数也在大大提高。一连被数十家公司拒绝之后,我心灰意冷地将简历投给了下一家企业。
本不抱任何希望,谁知没过多久,对面的人发消息让我去面试。
私企老板看我没什么经验,开了一系列独属资本的压榨条件。而我为了谋求生计,不得不选择妥协。
……
这么一搅和,我错过了那班公交。心想反正时间来不及了,索性陪他疯会儿。
阴错阳差地,我听信了他的话,给了他我身上仅剩不多的钱,买了一张彩票。
虽然买完后悔了就是了。
“887996。”我念出纸上写的数字后,陷入了沉思。
这群社畜的精神状态有待考究。
这是得被逼到什么程度,才会刻意去买这么一串数字?!
而且……
“你家彩票只有六位数?”
老沈笑了笑,露出了他那颗因为长期抽烟而变得焦黄的牙齿:“我故意的。”
“……”浪费我钱。
那张纸被我随意地塞进了上衣口袋里,看时间也不早了,恰巧望见有人摆摊卖馒头。我忍着肉疼掏钱买了一个,默念了几声“真倒霉”后,疲惫地打算步行回自己的出租屋里躺着。
突然身后传来争吵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那个神经质将馒头死死得护在手里,在地上缩成一团,而刚才卖给我食物的店主正怒气冲冲地指着他骂“强盗”。
我:“……”
本来经济困难得揭不开锅,这下身上已经一分不剩了。
我细数今天白花的钱,心疼得要命。
人在成年后便不再能拉下脸找父母要钱,我也一样。看了看手中的那个馒头,我已经盘算好了今天该吃多少才能留住明天的口粮。
谁知那个神棍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手中的馒头,咂了咂嘴,又凑了上来——
“带我回你家。”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我两眼一黑。
“你还画画?”刚进门,老沈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径直闯进我的屋里,看着我满地的颜料目瞪口呆。
我不满地“啧”了一声,他却像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那般,惊讶道:“为什么?你以前可没画过。”
语气冷了下来,我自己都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友善。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事情?”
老沈似乎是想要解释,我便毫不留情地将他轰了出去。
他像是真把自己当成造物主了。
整天对着我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本来我脾气并不算差,此时却已经握紧了拳头。
我尝试过赶走他,却发现一旦我让他离开,便是处处不对付。咬了咬牙,本就比较信奉鬼神的我只得将他留了下来。
多了一张嘴,又多了一双惹祸的手,花销成几何倍数增。我开始尝试着在网上卖画,可惜的是这些画并非出自著名大师之手,尽管多年好友将我夸得飘飘欲仙,那些画却始终无人问津。
于是我不得不转向同学四处借钱。
借得多了,那些同学也有了怨言。以至于眼看着交房租的日子临近,我甚至有了自我了断的念头。
也就是在这时,体彩中心打电话通知我说,我很早以前买的彩票中奖了。
还真是个大奖。
至少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能有**百万的资金。望着那中奖金额,我下意识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我把自己打懵了。
兑奖人员已经见惯不惯了,他把信息核实了一遍,全程没有看我一眼。
疼痛让我咬紧了后牙槽,心跳快从胸腔里面蹦出来了。脑子里有些混沌不清,似乎是在天堂和地狱间来回,迷迷糊糊间,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做梦。
真的中奖了。
许是之前穷怕了的缘故,我甚至一连几天宁愿只买馒头填饱肚子也不愿花上几百吃顿只有童年记忆里才有的山珍海味。好在我将借得钱还清后,便接受了这个荒诞的事实。
我在城市里买了一套不大的房子,终于在这个纷乱的城市了有了一席落脚之地。
某日,我刚将一副好不容易以低价成交的画作仔细包装好,想给买家寄去时,突然撞见了刚刚回家的老沈。
“还画画啊?”他将手里刚买的男士奢侈品随意地放在玄关柜上,“还有七百多万,花完了再去买彩票啊!急什么?”
“……”真这么容易中就好了。
“陪我走一趟,”老沈把我手里的画放了回去,“去提一辆劳斯莱斯回来开着玩儿。”
我一直将自己的中奖归为运气极好。
直到办好一系列的手续,从这家高端的4S店出来,直面撞上歹徒的刀尖时,我发现自己的运气好像到头了。
我吓得直哆嗦,本能告诉我不能逞强。还没等歹徒进行下一步动作,我便将银行卡双手递给了歹徒,并自觉地奉上了密码。
不就是回归贫穷的生活吗,金钱哪儿有命重要?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更何况我买了房,这辆车也刚签了合同,卖出去还能回本儿几百万。
总归还是赚了。我乐滋滋地想。
倒是老沈在一旁阴着脸,抱着手一言不发。
歹徒似乎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这些信息,他甚至开始怀疑我在说谎。突然,老沈扯着他的鸭嗓子,有些恼火地开口了:“你死定了。”
尽管明知道他说的不是我,我还是打了一个寒颤。
歹徒似乎是没听见老沈的诅咒,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后就开始拔腿狂奔。
忽然,面前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碰撞声,伴随着路人的尖叫,那张本属于我的银行卡又掉落在了我的脚边,上面沾满了殷红且还没来得及凝固的鲜血。
歹徒被大货车撞出了十多米远,掉落在地上,死不瞑目。
那辆大货车却像是没有看见对方已经断气了一般,甚至加快了速度,直直从歹徒身上轧了过去——
红到刺目的鲜血混着白色的脑浆流了一地,我偷偷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忍住,背过去弯下腰干呕起来。
余光瞥见依旧抱着手,淡淡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的老沈,我想起了他最后的那句话,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他不会……真的是造物主吧?
听见警方说查询不到这辆肇事车辆时,我瞳孔猛地一缩。
可再怎么震惊,也过了一阵子,这件事情也被我抛之脑后了。
老沈最近像是有什么事在忙那样,白日总是不在家,晚上裹着一身明显不属于同一个人的汗臭味儿回家,洗也不洗就一头栽进我刚刚铺好的被子里。
还不听劝。
终于,我在一天偷偷跟在他的身后,想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只见他来到一个破旧的密闭屋外,顺着一条秘密通道进入了里面。待我去拉扯时,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
我喘了两口气,心想无论如何也要进去。万幸天不负苦心人,绕着屋子走了两圈后,我找到了一处入口,进到了里面。
地下室的灯光十分暗淡,以至于让我怀疑老沈干的并非是什么好事。
远远听见他的讲话声时,我才意识到他在做些什么。
“朋友们,现在在我们面前摆放的最为严峻的问题是什么?不是老板不发工资,也不是孩子入学困难……”老沈讲得有些慷慨激昂,“是这个世界,它要走到尽头了!它要迎接末日了!哈哈哈哈……”
“……”我抬手扶额。
别丢人现眼了,求你……
我走上台去,试图想要将老沈拖回家中。
老沈还在继续敬职地举着话筒,继续传播他的“末日论”:“大家现在要做的,就是联合起来……”
“抱头蹲下!”一声干脆的命令从头顶的木板缝隙里传来。众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护住了脑袋。
老沈仍然在喋喋不休:“联合起来,推翻这个社会的压迫者!朋友们!就是现在!”
话音未落,他被警察按住了。
老沈却不急,他只是哈哈一笑。突然目光一凝,紧接着,我耳边响起了他略带阴森的声音:“这边可不是什么大事。”
我和警察同时愣住了。
突然,地下剧烈地抖了一下。打开的通道门外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和撕心裂肺的叫喊。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老沈。
他甚至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着还在发愣的警察一笑:“再不跑,这里也得炸。”
脑子里突然想起上次歹徒的惨状,我打了个哆嗦。
趁对面还在发愣,我被老沈抓着手腕离开了这个烟尘四起的地方。他的力气很大,把我的手腕抓得生疼。可现在我没有闲心去在意这些。
“你真的是神吗?”我问。
他还没有回答,我忽然被自己的问题逗笑了。我有些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自言自语地道:“我最近到底在想些什么?”
老沈脚步猛地一顿,回眸看向我时,我没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神明?虚妄罢了。”他嗤笑一声,“能左右人生死的,如果都叫神明,那那些资本家为何没有忠诚信徒?”
我看着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我怀疑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流浪汉了。
“那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他笑着摇了摇头,“不,不。”
“不是天灾毁灭了人类,是这个社会作茧自缚。”
我沉思了许久。老沈忽然笑出了声:“嘿,马意。”
“吃野生雪蛤吗?”他抬起手,随意地搭在我的肩膀上,“走,我请客。”
老沈今天回来又带了一张彩票。
一眼看去,我发现又是“887996”这串数字。
“你是对这串数字有什么执念吗?”我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怎么会两次买一样的,这样中的几率小到可怜。”
老沈咧嘴一笑:“有几率不就行了吗?”
我不想和他再做交谈,他的思维和我并不在一个频道上。我将自己关进房间里,提起画笔,心不在焉地在纸上描着。
本该是阳光明媚,脑海中的场景却是断壁残垣,瓦砾横飞。
我看了一眼眼前这幅画得异常压抑的废稿,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打开房门,我对老沈说:“我要去找工作。”
老沈从游戏机中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你不是有画吗?找什么工作。”
“听我说,老沈。”我坐了下来,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中奖之后的钱很多,但照你这种无节制的花,它总有花光的一天。我们不能总指望运气。”
老沈动作一顿,他放下了游戏机手柄:“意思是你嫌我花的钱多咯?”
他的这番语气让我总想起那几次意外。我倒吸一口凉气,故作镇定地道:“对。”
老沈沉默了许久。
预想中的发火没有到来,他只问道:“你的画,挂在哪里卖的?”
朋友一个电话轰过来时,我才睡眼朦胧地睁开眼。
“马意,你火啦!”朋友情绪很激动,“不愧是我的朋友!媒体炒作你炒作疯了!一个晚上!你现在的有张画已经被炒到了八十万——”
“不轻信,不转账。”我“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什么骗子这么敬业,大早上的睡个觉都不安宁。
突然,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双手颤抖着,我咬了咬牙,怀着不知什么心情,点开了拍卖软件。
“八十万——”
“八十一万——”
“八十五万——”
……
我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把手机重启了一遍。
还没等开机成功,老沈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快把这幅画挂上去。”他举着我那天随便乱涂的那张有关末世的废稿,是我忘记扔掉的废品,“绝对能大卖!”
我:“……”
反复确认了几次拍卖的价格,我才被迫勉强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顺从地把这幅废作挂了上去,一分钟不到,出价就过了十万。
“是你干的吗?”我问老沈。
老沈只是笑,没有说话。
他或许没有骗我,他真的是造物主。我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自那以后,我每日只需在画纸上随便画上两笔,就能卖出很高的价钱。
生活不愁后,一些事情也被我抛之脑后。
许是这短短数月将我彻底改变,我在听见老沈第二次买的彩票又中奖后,已经没了第一次那般手足无措。
“早知道就不卖画了,”我看了眼满桌的奢侈品,鞋也不脱便倒在了价值百万的沙发上——以往的我连坐都不敢,现在倒是胆子大了许多,“好无聊。”
“得到钱后,你觉得活着没有乐趣。”老沈白了我一眼,“没有钱时,你会丧失去生活的兴趣。”
我不敢说话了。
他真的很让人捉摸不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沈突然找到了我。
“我不想玩了。”他没头没尾地道。
我愣了一下,还在不知所措时,老沈在我眼前消失了。
是的,尽管周围十分空旷,我仍然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也对,他毕竟是造物主。
毫无征兆得,世界开始地动山摇。大地裂了开来,周围高大的楼房如同多米罗骨牌那般依次倒下。尘埃四起,世界陷入一片混乱。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接着,巨大的轰鸣声从远方呼啸而来,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道:“洪水来了!快跑——”
……
造物主对这里失去了兴趣,于是世界崩坏毁灭。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
市区,私企的一间办公室里。
同事静静地看着他又一次报复式地毁掉了程序,公事公办地道:“月底了。”
社畜没有自由的时间,工作的量固定不变,一切都是需要偿还的。
马程锦锤了一下键盘,没有说话。
“你给自己取名姓‘沈’啊。”同事凑了上来,看着屏幕上的那些代码参数,“怎么,这么想做神?”
马程锦瞥了他一眼,嘀咕道:“你懂个屁。”
同事冲他挑了挑眉:“900多次了,还不够?”
马程锦没有说话,打开了老板发的东西,工作起来。
半晌,赶工作的同事突然凑了上来,神秘兮兮地道:“真有这么爽吗?”
马程锦敷衍道:“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罢,他没有在意同事的神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上了刚刚摘下的全息眼镜——
“第997次重启成功,世界编号:887997。”
又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得下午,街头一个流浪汉抓住了另一个穿着衣服青年的衣袖,没头没尾地道:“我叫老沈……是造物主……”
“这期彩票的中奖号码是……887997。”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