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欢一个人待在墨璟的小木屋里打坐修炼,他在成为狐身时已经熟悉了这屋子里大大小小的装饰细节,如今化为人身,更是轻车熟路。
他那矜贵的气质和登堂入室的态度不谋而合,墨璟心中虽然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疑有他,只当贵公子应是如此。
在听到白锦欢理直气壮地对自己提出来的两个条件后,墨璟觉得自己应当表现出震惊或者不可思议的态度。可距离他去私塾给镇上孩子们约定的上课时间越来越近,墨璟可以在这里浪费时间,可那些好学的孩子们却耽搁不起。
墨璟只得一脸歉意地将白锦欢提出来的条件照单全收,他在自己的小木屋里简单地安顿下来白锦欢后,便对他作了个揖,歉声道:“白公子,小生还得去给孩子们教书上课。待到小生回来,咱们可以从长计议。”
像是怕白锦欢不相信自己,墨璟抬起眼眸,一脸真诚地将自己的教书地点告诉了白锦欢。白锦欢靠在一旁的椅背上,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墨璟,但笑不语的态度让墨璟心里一惊。
既然木已成舟,这样的责任便需要自己担着。墨璟深吸一口气,毅然对白锦欢保证道:“我知道白公子不相信小生,可小生却不会背信弃义抛下公子。若公子不放心,可随小生一同前往镇上私塾。”
白锦欢知道墨璟不是临阵脱逃的人,可见他那张一贯是温和笑着的脸上难得流露出着急和心焦的表情,倒也是别有风味。他虽然是狐妖,却也不是丝毫不讲道理,便大发慈悲地放墨璟离去。
得了他的应允,墨璟这才松了口气。他心中压着的石头被悄然搬开,再次抬眸时望向白锦欢的眼神就温和了许多。虽然这个莫名其妙的贵公子行为乖张又蛮不讲理,可到底还是能有效沟通的。
他对白锦欢告谢离去,从始至终恭顺谦和的态度挑不出一点错来,倒让白锦欢这个不速之客显得更像这间木屋的正牌主人。墨璟离开后,白锦欢一个人待着也无甚趣味,又不想回青丘,只得修炼打发时间。
自从将重伤垂危的鹤羽救回青丘后,白锦欢便同七哥之间有了一点小小的隔阂。虽然他知道自家七哥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自己好,可他到底不能接受七哥对鹤羽那见死不救的态度。
可鹤羽……
鹤族向来住在云端之上,餐风饮露养出来的仙鹤一族个个都是清雅骄傲的贵公子。记忆里的鹤族少年明媚张扬,姣好清秀的面容与天之骄子的称呼交相辉映,绝不是如今这孱弱体虚,阴郁深沉的模样。
那日白锦欢姗姗来迟,没能在约定之处见到自己那矜贵优雅的好友,反倒从血泊之中捡到了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鹤羽。鹤羽的内丹被剖,经脉寸断,妖力细微,几乎要撑不住自己的人形。
见到鹤羽这悲惨的模样,白锦欢目眦欲裂,眼眶瞬间变得通红。他跌跌撞撞朝躺在一地血污中的鹤羽跑去,因为心神震荡,他在这短短的路上,甚至还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石头绊了一跤。
白锦欢跪坐在鹤羽身旁,眼泪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他伸手想要触碰鹤羽的身体,却害怕自己不知轻重再度弄疼了他。他手上凝聚一层妖力,淡紫色的光芒耀眼夺目,正争先恐后地往鹤羽的身体里钻。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只是迟了一时片刻,却造成了如今这样凄惨的局面。鹤羽的身体像是个巨大的无底洞,将他的治疗妖气尽数吞了进去,却没能在伤痕累累的身体表面带来一丝一毫的反馈。
白锦欢忽然想放声大哭,一个不详的念头渐渐浮现心头。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唇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抱着残存的希望,不管不顾地将妖力全部转为治疗妖法,输入鹤羽体内。
这样输送妖法的过程不知过了多久,白锦欢体内的妖力渐渐干涸,像是充沛的湖水一瞬之间就失水枯竭。他不甘心好友的生命就这样在自己眼前随风消散,白锦欢怀揣着所剩无几的希望,想要从天公手里夺回鹤羽一条命来。
在他体内妖力油尽灯枯的时候,白锦欢终于闻到了鹤羽身上那独属于鹤族的妖气。那妖气虽然稀薄浅淡,好似风吹就散,可到底是这无边黑暗中的一点烛火,照亮了他逐渐黯淡的心神。
他身上十之**的妖法都输入了鹤羽体内,用以保护他的心脏,剩下的妖力则温和地包裹住了鹤羽体内断掉的经脉血管。他不是专业的妖族医师,只能对鹤羽做些简单处理,却对他身上可怖的伤口束手无策。
白锦欢全部的妖法都用来护住鹤羽的心脉,他的神志开始变得恍惚,眼前一片晦暗。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若是他先倒下,这点逆风执炬的执拗坚持转瞬便会化作梦幻泡影。
“小九!”
熟悉又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白锦欢想要扭头去看,却只瞧见了那人身上刺绣印花的衣摆。他的视线无法对焦,眼前人的容貌在他的眼底落了一片模糊,半点都瞧不出模样。
可白锦欢却在来人身上,闻到了自家七哥最喜欢的千里香的味道。
这些日子不知为何,白锦欢总会在修炼的时候回想起从前的事来。他近来心神不宁,即使面上瞧着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可背地里总爱悲春伤秋。经历了这么多艰难坎坷,难免怀念少时在青丘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想起小时候七哥手把手教自己妖法,自己却偷懒不愿意学治疗妖术。他又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鹤羽时的情形,骄傲矜贵的鹤族少年初次见面,就威胁着要把自己从云上抛下去。
一天的时光在妖族修炼的过程中不过弹指一瞬,他就这么简单地回忆了自己深埋心底的一些记忆,太阳就不知不觉间落入了紫霄山中,再也瞧不见一星半点的余晖夕阳。
这些记忆或轻松愉快,或悲痛忧伤,白锦欢的心神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拉扯分割,一时无法跳出这深不见底的情感漩涡。他心思沉重,眉眼含愁,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了。
白锦欢心里藏着太多太多的心事,一到夜晚就开始生根发芽,占据他全部的心神情绪。早上的时候他还能跟墨璟插科打诨,上演一出强抢民男的霸道戏码,夜晚便彻底没了兴致。
这样孤寂的夜,他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和七哥争吵带来的愤怒,对鹤羽的愧疚,以及无法改变现状的痛苦。白锦欢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睛,想要好好消化这繁乱的心绪,而眼前的木门却被人推开了。
墨璟还是和以前一样提了一挂肉来,腰间甚至还系了好几个油纸包。明明是回自己家里,却脚步轻轻,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见白锦欢睁眼看他,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舔了舔唇瓣。
他抬眸望向白锦欢,眼睛里闪烁着细碎又温柔的光,轻声询问道:“我见你在打坐,就没有出声吵你,为何不点灯?”
白锦欢从清晨一直坐到了夜晚,他没有在屋子里点蜡烛,只能借着天边一点月光去看墨璟的模样。墨璟眼角眉梢藏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半点不像早晨时的意气风发,可嘴角却仍旧含着一抹笑。
“没想到最后还是打扰你了。”
墨璟将肉放进厨房,而后将屋子里的油灯蜡烛都点了起来,原本漆黑一片的木屋逐渐变得灯火通明。白锦欢看着摇曳的烛台,感受着橙黄色的光落在自己身上,照亮了木屋的同时,好像也照进了他的心里。
墨璟一个人独居久了,现在倒是十分不习惯屋子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可他既然答应了白锦欢住在自己家里的请求,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他给白锦欢倒了一杯热茶,又从书架上摸出一本从学生那里收缴的话本子来。
“你喜欢什么口味,我去做饭。”墨璟将手上的话本递给白锦欢,腼腆地对他笑了一笑,“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我的手艺还算不错,应当什么口味都不会做得太难吃。”
白锦欢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同墨璟搭话。他对人间的食物不感兴趣,自然也不知道做饭口味之间的差别。墨璟倒是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见他乖觉地坐在一旁,心中倒是有着几分欣慰。
“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要是肚子饿了可以吃点我从镇上包的糖饼。”墨璟将油纸包放在白锦欢一旁的桌上,见他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却也丝毫不气馁。他看得出来白锦欢兴致不高,便知趣地不再打扰。
白锦欢看着墨璟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身影,烛火映照下的温润书生宽肩窄腰,正在为他洗手做羹汤。白锦欢心上一动,垂眸看着手上的一杯热茶和一册话本。
身旁的油纸包中的糖饼正幽幽地散发着香气,混入空气中,最后落入他的狐狸鼻子里。白锦欢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破天荒的饿了,心却在这温馨时刻,一点一点变得充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