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乍起,吹得路上行人几乎绝迹。
眼见着日落西山,杜琼芝知道今天又是生意惨淡的一天。
怀里的半个糙米饼已失去温度,指尖触碰,即使杜琼芝早有预料,还是因为过于冰凉的触感顿了一下。
不管不顾地拿起,用力咬一口,不出所料,硬得硌牙齿。
这饭吃得竟像受刑。杜琼芝望着剩下三分之一块糙米饼,到底没勇气再咬第二口。
她不是娇气,而是怕自己的身体受不了。
早两年饥一顿饱一顿的经历让她落下了毛病:白天碰了过凉、过辣、过硬的食物,晚上熟悉的腹绞痛就会如约而至。如同有把尖刀在肚中旋转、翻腾,让她痛到浑身冒汗,满床打滚。
今日赚不到钱,还有明日,把身体搭进去就不值当了。杜琼芝思来想去,决定早半个时辰收摊。
北风直往脖子里钻,她拉着板车,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紧紧衣领再搓搓失去知觉的手。
如此这般,等到太阳完全落山,她才看到自家小院。
门边的栅栏早上出门时还缺了一块,现下已经补好了,杜琼芝伸手扒拉一下,很牢固。
吾家有弟初长成的喜悦只持续了一瞬。
杜琼芝记起今天并不是学堂休沐的日子,嘴角的笑意立刻淡了。
“杜墨!”
无人回应。
她加大了音量:“杜墨,我数到三!”
下一秒,厨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阿姐,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穿着靛青色长袍的少年便快步跑了出来。他卷着袖子,手上带水,显然刚刚正在做饭。
杜琼芝不觉得欣慰,反而更气了。
“真是我的好弟弟。”她笑着夸赞。
少女声线温柔,如夏日清风拂过庙檐悬挂的占风铎,让人不自觉静心聆听。
杜墨一个不留意,竟被这听惯的声音诓骗了。
他满脸笑意,不设防地与阿姐对视,随即反应过来,如坠冰窟。
杜琼芝,天然一副生得和声音截然相反的眉眼,格外出挑锐利。高挑的眉,配上眼尾同样翘起的凤眼,笑时自是十分的摇曳生姿。
可惜她笑得并不多。
除了面对亲近的人,杜琼芝在日常惯于节省心力,眼睛并不睁到最大。眼神失了温度,眉便成了利剑,看人时总无端带上几分冷意,似嘲笑似不屑。
此时面对亲近的弟弟,她一反常态收了笑,于是衬得眸中冷意更为吓人。
杜墨汗毛直立,一个急刹车,停在距杜琼芝三步远的地方。
他移开视线,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开口,声音颤抖,是溢出的紧张:“不……不是逃学!先生病了,给我们都放了假!”
杜墨越说越流畅,越说越坚定。等最后一个字吐出,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上前两步,与杜琼芝对视。
不会被拆穿的,他想。学堂在县城,去一趟要坐驴车,只有赶集的日子阿姐才舍得坐。
而杜琼芝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弟弟,几乎气笑。
挺直的腰板,攥紧的拳头,紧抿的唇。
杜墨现在和隔壁偷吃后的大黄狗没有区别:故作镇定,虚张声势。偏偏演过了头又藏不住小动作,一眼便能看穿。
不过,弟弟和大黄不同,光用竹板伺候是不会服气的。
杜琼芝微一蹙眉,立即有了主意。
她没有立即拆穿弟弟的谎言,而是先惊讶地张嘴,懊恼地皱眉,接着倏地耸拉下肩膀,落寞低头。
从杜墨的角度,只能看到姐姐紧抿的嘴唇和颤抖的睫毛。
接着,
“……原来是这样,那是阿姐错怪你了。”杜琼芝坦然承认错误。她撸起袖子,边往厨房走边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杜墨听到这,心中首先涌出的是得逞的窃喜。接着,这股窃喜迅速被更为强烈的后悔和羞愧取代。
我真不是人!杜墨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可是发过誓的,以后一定不让阿姐伤心、受委屈!
杜墨永远记得三年前,那个他差点死去的冬天。
一场风寒来得突然,耗尽家中积蓄后又夺去了杜父杜母的性命。
彼时杜墨还小,除了哭就是哭。而只比他打了三岁的阿姐却抹了把泪,转身就跑遍了整个村子,挨家挨户地借到了足够他们度过一个冬天的柴火和食物。
杜墨想到往事,眼中愧色愈浓。他松开拳头:“阿姐,我错了。”
杜琼芝暗道果然如此,捋了下额间的散发,再转身,已是一副受伤的表情。
她摸着心口,轻咬嘴唇,红着眼眶定定望着杜墨。
眨眼间,睫毛轻颤,泪珠滑落,落地消弭。一如现在的杜琼芝,脆弱易碎。
愧疚感把杜墨淹没了,他慌忙地解释:“我不是贪玩,是……”
还不待他说完,头上就传来温柔的抚摸。
“唉——”
长长的叹息,是杜琼芝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记挂坏了的栅栏,担心我的安危才跑回来的。但你才刚被免了学费,正是该加倍表现的时候,突然逃课,让先生怎么想?”
杜墨愣了片刻,等想明白杜琼芝的话,脸立刻白了。
他知道,夫子能收下自己,大概率还是看在已故父亲的面上。他更知道,只有科举才能让自己和姐姐过上好日子。
逃课只是一时冲动,现在他却是怕了。
杜琼芝见杜墨脸色不对,怕适得其反,话锋一转:“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只要你明天回学堂和先是解释清楚就好了。赵夫子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不会因为一次犯错就把你怎么样的。”
杜墨对姐姐向来是无条件地信任,闻言,脸上立刻有了颜色。
“阿姐,饭已经做好了。你今天累了一天,赶快吃了休息吧。”
“是该好好休息,明早我们都要早起。我上山找雪根果,你去学堂。”
雪根果是他们这个偏北小村的特产,因有美容养颜之效而价格高昂。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雪根果只在寒冬可得,而冬天的大山并不安全。杜墨皱眉,之前他之前不知道其中危险。现在知道了,是绝不能让姐姐再上山的。
眼见杜琼芝已经跑进屋子,他抬脚欲追。
“站住,对,说的就是你。”
杜墨不耐烦地回头,愕然发现栅栏外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陌生人。
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各牵了一黑一红两匹马。
年轻人侧身,并不看杜墨,仅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老者身材矮胖,须发皆白,神情阴郁。
杜墨一时忘记了反应,只瞪大眼睛,直勾勾看向年轻人男人——牵着的大马。
枣红色的高马,四蹄健壮,毛色油亮,昂首阔步地站着。一呼一吸,鼻间有白气喷出,更显出神气。
杜墨不懂马,但他见过好马。
郑汴就曾骑着一匹俊俏的白马来找姐姐。
杜墨还记得他的原话,
“30两的马,前儿才得的,每月的马料费比你们姐弟的嚼用还多。”
只是和眼前的枣红色高马相比,郑大哥口中的汗血宝马却没有那么高,那么壮了。
“乡野之人果然无礼。”
杜墨下意识抹了一把嘴,确定没有口水后便气冲冲看向青年身边的老人。
刚刚出声让杜墨“站住”的也是他。
杜墨不爽老人轻蔑的态度,但话到嘴边绕一圈又咽了下去。
肥马轻裘,来人显然非富即贵,等闲不是他们普通人家惹得起的。
“敢问阁下是?”他勉强扯出笑容。
老者冷哼一声,再开口倒没有之前的不善:“我们是赶路的商人,想借碗水喝喝,顺便问个路。”
此时天色已晚,如果是往日,杜墨早就请人进屋歇息了。
但今天……
杜墨下意识看向两人身后,空空如也。再看那匹大马,除了样式繁琐的马鞍,未驮任何货物。
“杜墨!”
杜墨回头,看见了向自己走来的阿姐。
“晚饭刚做好,你去厨房给客人拿几个馒头。”杜琼芝道。
杜墨没有动弹,他不放心阿姐和来历不明的人待在一起。
“还不快去!”杜琼芝瞪了杜墨一眼。
杜墨咬牙,只得用最快速度向厨房跑去。
杜琼芝待弟弟的身影完全消失,扬起灿烂的笑容,看向栅栏外的两人:“还请两位见谅,家里屋子不够,不能让贵客留宿,只能尽力提供些吃食了。”
老人冷哼一声,表情更加不屑:“留宿就不必了。”
杜琼芝心下一松,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她想要再敷衍几句,眼神流转间竟猝然和年轻男人对上视线。
男人瞳色很黑,让杜琼芝想起后山的潭水。
明明只一丈大小,却是不可见的深,一年四季的冷。更传言,潭中有枉死的厉鬼,择人而噬。
杜琼芝笑容一僵。
“最近村里有没有生面孔?”
“没有。”
“……”
迟迟没有回复,杜琼芝疑惑抬头,只看到了男人骑马离开的背影。
#
“等……等等,魏小将军!”
前方的黑马终于降了速度。
胡世新羞愤交加,猛地一扯缰绳,让身下不争气的黑马停了下来。
“笃、笃、笃”
枣红色的马蹄映入眼帘,再往上是魏子安冰冷的眼神。
胡世新打了个寒颤,重又低下头,哪还有刚刚在杜琼芝姐弟前趾高气昂的样子。
“我竟忘记了胡大人不善骑马。盖因这件事是那位的嘱托。” 魏子安用马鞭指了指头顶,“所以我着急了些。”
胡世新无法反驳,只能先软下态度:“当然,当然,那位的嘱托要紧。为了更好做事,我以后也应当勤练骑术。”
魏子安坦然点头,表示赞同。
胡世新面子上挂不住,干脆提起了别的事。
“刚刚那小子显然看出我们并不是商人,要不要……”他舔了下嘴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魏子安眼里闪过厌恶,声音却依旧漠然:“不过是乡野农人罢了,杀了反而多生事端。”
胡世新没注意到魏子安表情变化,相反,他看到魏子安对着远处农家屋舍出神,竟是眼珠一转,想到了别处。
他试探问道:“相比弟弟,姐姐倒是清纯脱俗,热情好客。”
不想,魏子安却是瞬间转向他,饶有兴趣地勾唇:“本将军听闻胡大人家的公子是惜春楼的常客,原以为是谣传,没想到是子承父业。只是胡大人这个年纪应以修身养性为主,要是一时不察出了意外……传出去也不好听。”
胡世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魏子安这是咒他死于女人身上,身败名裂!
气氛一时凝固。
魏子安老神在在看戏,胡世新气愤不已却不敢撕破脸。
良久,
魏子安望着胡世新青红交替的脸,终是满意。
他一夹马肚,调转了方向:“如果那女子说的实话,那贼人只有一个去处。明日你我便进山。”
胡世新慌忙赶上。经这一遭他已被磨没了脾气,只想到在小院见到的女子,仍不免觉得可惜——如果能靠美人计彻底控制魏子安,主子争夺大位的可能性便又多了几分。
走在最前方的魏子安自然知道胡世新的想法,他嗤笑,半是为了这粗鄙的计谋,半是为了美人计的人选。
那对姐弟,弟弟聪慧在面上,姐姐聪慧在心里。
清纯脱俗,热情好客?
外恭而内傲,貌美而心诈!
“啪——”
马鞭在空中划过,汗血宝马如利剑出鞘,再度将胡世新远远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