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市的夏日极热,即便是傍晚,树上的鸣蝉依旧吱呀吱呀叫个不停。
明家屋内。
老风扇吭哧吭哧吹着,扇叶随之晃悠。搞不准落下来,就要削掉一个脑袋。
今晚明有林没有回来,满是香味的饭菜在闷炉一般的房间里四处逃窜。搅和得本就心浮气躁的人没什么食欲。
家里的饭菜,平日里一般就是青菜配着咸菜。只有明有林在家时,盘子才会挤满了桌子。
明楉草草扫过一眼,光是有肉的,就有三盘。
“吃吧,你爸不回来了。”唐知兰明明刚刚还满脸喜色的样子,这会儿挂了电话,脸皮没了支撑彻底耷拉下来。
桌上的东西除了炒空心菜还有酸萝卜,其余的都是下了重油。明楉身体刚好,只捡着跟前的青菜吃。
沉闷的氛围让他不适,他已经好几年没感受到这么窒息了。不过好在唐知兰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
吃到中途,唐知兰终于又开启了她的说教。
明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等她发泄够了才道:“妈,我想去打暑假工。”
“你舅舅家今年暑假怕是不会……你说什么?”唐知兰瞪大了眼睛,凸出的眼球在瘦削的脸上显得突兀又吓人。
明楉放下筷子,双手落在膝盖。坐直了身子但眼帘垂着。“我,我想去打暑假工。”
即便是经历了一个轮回,在这个家,他还是被折断了脊梁骨,恨不得时时刻刻钻进老鼠洞里藏着。
空气凝滞。
好半响,唐知兰平静道:“打暑假工啊?我得问问你爸爸。”
明楉捏捏指尖,掀开眼皮看着他:“妈妈自己不可以做决定吗?”
对视三秒,他又颤动着眼睫飞快收回。
唐知兰脸上的笑一僵,嘴比脑子快:“怎么不可以,你去。”
“好的。”明楉更快地应下。
因为他知道,唐知兰就像缠覆在明有林身上的莬丝子,什么都要听他的。明明可以拿主意的,但却不愿意自己动脑子。
像曾经夏夏跟他说的,做人要学会自己思考。
*
这事儿就这样定下。
为了减少在家里呆着的时间,明楉直接找了一份包吃包住的活。
地点在城郊的建筑工地上,老板是在那边做食堂的。工程是程家的,这算是第一次与程闫夏扯上关系。即便是很牵强,但对于目前从黑暗洞穴里刚爬出来的明楉来说,是一份紧紧攥住光的希望。
城郊偏远,自明楉出来以后,每天早上四五天起床买菜洗菜。但即便是累得直不起腰,他也要坚持复习学过的知识。因为奖学金对他而言,很重要。
庆幸的是,明有林再没有过问过他的情况。唯有唐知兰会隔三差五打电话过来,从明楉上班的时间,吃了什么菜,事事都要了解清楚。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很快就到了江市一中开学的时间。
报名前两天,明楉从私人的食堂中离开。
他要养精蓄锐,还要瞒着家里。
提前一天收拾好东西,明楉正想将书包藏起来。
忽然,外面的门砰的一声!
紧接着,卧室门被踢开。头发再次被抓住,明楉的意识就像脱离了身体,好半响才反应过来。
头发重重一疼,消失了几年的心理阴影想破开栅栏的野兽,纷纷奔涌出来。明楉吓得哆嗦着像失了智一般死死捂住头。眼眶绯红。
“老明!那是你儿子啊!”
“老明……”
耳边是凄厉的哭嚎,明楉想躲,但钻心的疼让他动都动不了。
成年男性的力量他根本不可撼动。锭子般的手袭来,拳拳到肉,发出震破耳膜的沉闷声。明楉紧紧咬住呀,试图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保存自己。
身体受不住,条件反射般的自吼间溢出一丝丝的呜咽。
明楉泪流满面,眼中全是恨意。
夏夏,救命啊……
恍惚间,男人大手捧着他的脸。声音温润而坚定道:“谁欺负了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拿东西砸,伤了有我。”
“要是楉楉真的出事,就见不到我了……”
明楉像被一把大手退出了恍惚之中。
如水的眸子一狠,双手往后抓住凳子腿,一口牙咬得唇角出血。
滚!
“滚!”
“你他妈滚啊——”
“嘭!”
明楉目眦尽裂,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醉醺醺的男人砸倒在地。凳子像不堪重负,发出长长的咯吱声,落幕之后……
沉重的粗喘声灌入耳朵,一下,又一下。
明楉陡然收紧双手,愣愣的盯着躺在地上一身酒气的男人。
他惊愕又激动地抬头,直直与头发散乱的女人对视。明楉嘴角微动,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
干巴巴的一声,是他从上辈子到现在,第一次这么激烈地反抗。他想倾诉。
本以为他的母亲会支持他,但在女人越来越愤怒的眼光下,明楉鼻尖微酸,最终还是闭了嘴。
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过于奢求了。
他倏地站直,抓起一边的书包推开她,踉跄往外。
“明楉!你给我回来!”
明楉站定,通红满布的手臂撑在门上。他想了想,像被锁链套住了脚踝,艰难转身。
“妈,我错了吗?”
唐知兰想都不想,嘴皮子恢复利索:“难道不是你的错,把你爸爸都打晕了!”
明楉手臂飞快横过眼角,抹了脸上不争气的泪吼道:
“那我就该被他往死里打嘛!”
“他是你爸爸,你就该……”
明楉咬紧牙关,更为迅速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你给我回来——”
“明楉!你不听话了是不是!”
“明楉!”
明楉跌跌撞撞下楼,手臂上新结的痂刚刚被撕烈。本是牛奶一般的白皮上,顷刻间已经布满乌青。
拐了一个台阶,明楉一顿。
双手胡乱抹了抹眼角,他怯生生地走近头发花白的老人跟前。“白奶奶好。”
“小楉啊,这是……这是……哎!”老人头发花白,眼中是明晃晃的担忧,“走,上奶奶家,给你上点药。”
明楉眼睛红红对着老人家笑笑,暖声安慰:“奶奶,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哪有什么过几天,跟奶奶进屋!”白奶奶抓着明楉的手态度强硬。
明楉不敢用力,只能跟着进了她家。
*
清晨,江市的浓雾将整座城市掩盖。
乳白色的雾纱将依山而建的江市一中笼罩在其中。像天阙宫殿,肃穆而又净然。
九点的报道,八点半时,高二年级十三班教室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等到窗外的云雾散开,烈阳重新被放逐天际,落在最后排床边的男生身上。班上的空位只余他边上一个。
明楉家里到这所江市最好的中学,要一个半小时。他虽然坐着公交车提前出发,但路上却被堵了一个小时。
匆匆而来,在最后一刻报道完。
这一学期的班主任是他们以前的英语老师,很温柔,但说一不二。她告诉明楉教室后让他去放了东西,温声提醒他等会儿班会的时间。
明楉又回宿舍匆匆放了背上的大书包里的东西,才爬上五楼找到自己所在的教室。
门外,挂着高二13班的牌子。
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像蜂巢,肯定很多人。
明楉深吸一口气,将手臂往后藏了藏,才缓缓推开门。那瞬间,蜂巢像按下暂停键,所有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明楉吓得肩膀一缩,脑袋隐隐要低了下去。
“哟~这是哪个小可怜呀?”
门边的女生单脚踩在凳子上,对面前路过的明楉给了爽朗一嗓子。
砰的一下,像一颗针戳破气球,教室又重新热闹起来。
“叫什么名儿?小乖乖?”
“呸!别给人家乱起绰号。”
“不过是真的乖啊,看看那小鹿眼,哎哟哟,还有一头浅浅的小毛毛。瞅瞅人家那皮肤,啧啧,你羡慕不来……”
“滚你丫的!”
“不过!小可怜坐哪儿?”
明楉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像只毛绒绒的小仓鼠,颤颤巍巍抬起头,又飞快垂下眼睫。目标锁定最后一排的角落。
“嘶——”
“不会吧,不会吧,小可怜只能坐那儿了!”
“啊啊啊啊啊!我滴个苍天呀!十三班的小乖乖要被大灰狼吃了!”
“啪嗒。”很轻的一声。是书包挨到了椅子。
江市定律:坐在最后排的不是校霸就是学渣。
明楉尽量离这个趴在桌子上去,像睡着的同学远一点。他惹不起校霸,也怕扰了别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动起,明楉一直低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抬头间,却瞧见前排两个齐齐转身,眸光闪动盯着后排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明楉心肝一颤,手指用力抓紧书包的拉链。
惹,惹到了吗?
他像一只刚破壳的鹅仔仔,浑身软的能被任何人揉圆搓扁。“对,对不起。”
“O!M!G!”
前排两个齐齐又转过去,动作一致像心有灵犀的双胞胎。
明楉迷惑一闪,动了动有些疼的手臂,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突然,旁边传出一声:“换个座位?”
低磁的声音不大,但在出口之时,像自带曲调的大提琴协奏曲,极其抓耳。
略显熟悉的声音瞬间将明楉拉回跟在程闫夏身边的日子。
顷刻间,他头发炸了几根儿,眼睛瞪得溜圆。
像受了惊吓的猫!
猝不及防看见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明楉猛地攥住同桌的手臂,眼眶骤红:“老公啊……”
程闫夏听清他叫的是什么,冷着脸迅速抽手后撤:“别乱叫。”
他眼神冷漠又疏离。
从小到大,他最烦的就是这种。
朦胧泪眼倒映出男生俊逸的五官,连喉间的小痣都一模一样!
是老公啊!
强忍的泪水瞬间失陷。
压抑一个月的情绪犹如开闸放水,迅猛而出、汹涌奔腾,迅速将理智挤出大脑。
程闫夏垂眸,单手握拳。
“卧槽!卧槽!程哥要打人了!捂眼睛啊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