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来测个体温。”
明楉从窗外的景象中抽离,湿漉漉的眼睛像路边的小狗狗。“谢谢。”
护士姐姐轻轻一笑,掌心碰了碰他的发丝。“没事,你这是轻微脑震荡,可能会有恶心、头晕的反应,这会儿尽量躺着不动。”
“好。”明楉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收回目光,明楉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发怔。从跟着父母生活开始,明楉不知道已经进了多少次医院,但这次他记得特别清楚。
高二的暑假,明有林以家里没钱供他读书为借口,让他辍学出去打工。他不愿意,找了个机会试图跟他商量,结果明有林直接把酒瓶子砸他脑袋上。说他不孝,养这么大养出个白眼狼儿。
后来,明有林醉醺醺地出去,他妈唐知兰也跟了上去,徒留他在屋里晕着。还是楼下邻居白奶奶留心上来看了一眼,才打电话将他送到医院。
高二啊……
细白的指尖捏紧被角,像被溪流冲着的小鱼儿,颤颤巍巍的。
明楉眼中空茫:
这会儿,夏夏呢?
床边脚步声匆匆而来,又急又重。
“小楉,对不起,妈妈来晚了。”女人声音疲软,手上拎着的白色塑料袋拉扯着,仿佛要将她细若麻杆的手扯断。
“给你从家里做的饭,你爸爸要吃鸡汤,我早上四点就起来做的。”
“里面放了不少补药,现在喝味道正好……”
唐知兰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搭起,絮叨着将手上的东西放下。
六年没见,女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明楉敛了眸子,像个瓷娃娃一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她把话说完。
“好了,快吃。”半响,唐知兰后退一步,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笑。
话落,像对机器发布了指令,明楉机械地动了起来。
明家,就是他心中最暗的地方。若说明有林是他最怕的人,那么唐知兰就是他最不想交流的人。所以能避开,他也尽量避开。
勺子落进碗中,浓郁的鸡汤香味却在他低头间,腻得有些令他犯晕。
“小楉,你……”唐知兰见孩子乖巧,唇开了又合,还是斟酌着开口,“你知道的,你爸爸他不是故意的。”
明楉狠狠闭了一下双眼。
“我已经跟你爸爸说了,他打你是他的不对。”疲倦的声音越说越兴奋,像找到了情绪发泄的对象。尽情地袒露自己的想法。
“你也知道,你爸爸自从做生意被骗,一直情绪不好。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喝了酒没有看清楚是小楉。”
“还有读书的事儿,你爸爸是为了你好。咱们家,咱们家确实没那么多钱。”唐知兰盯着明楉,眸光越来越不对劲,闪着近乎偏执的光。
“你早早出身社会,积累经验,不比那些读了十几年的差。妈妈相信你,你一定可以。你现在不认同,只是你还没有经历过而已……”
“……”
“妈,我吃饱了。”明楉放下勺子,恹恹道。
“吃饱了?我看你都没吃,再吃点,再吃点。”唐知兰见他不动,将勺子塞进他手中,“鸡汤我炖了两个多小时呢,多喝点补补。”
“你看看咱们小区那周家的,跟你差不多大的,人家初中就出去闯社会了……”
明楉捻着被角,忍着抽疼又低下头去。
呐呐道:“我头晕。”
唐知兰正说得兴起,听到了明楉的声音但没听清。她顿了一下,又立马继续。像是被家庭压得喘不过气,只有从明楉身上才能找到属于家长的权威,那一丝丝的满足感也令她激动。
明楉知道的,他妈一旦开口,不说上半个小时,嘴巴是不会消停的。
他撑着床后靠,像一尊泥像,等着她离开。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病人,值得庆幸的是,他不用担心会让其他的人跟着他一起受罪。
“哟,快到中午了,妈妈回去做饭,等会儿给你带过来啊。”
唐知兰盯着时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威风道卑微,仅仅是一瞬间的事。
明楉这才出声:“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唐知兰匆匆离开,就像她来的时候那样。明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拧着细长的眉,将这股恶心感忍过去。
房间又恢复安静,只有走廊上时不时经过的脚步声跟窗外的鸟叫,让明楉觉得自己还存在于世。
他捏着被子重新躺下,盖到下巴只露出一双眼睛,才像有了安全感一样眉头松开。
人生的转折点重新铺开在自己面前,明楉眼眶微红,吸了吸鼻子。
“老公,你在哪儿啊……”
*
“阿切!”
寸土寸金的江市中央别墅区,一群少年在篮球场上打得火热。现在太阳初升,算得上一天比较凉快的时候了。
在家闷了几天的大小伙子们约在一块儿,打完了一场正打算去为首的男生家里吃个早饭。
“哟~程哥,是不是有谁想你了啊~”
“滚犊子!”程闫夏拧着眉揉了揉鼻头。黑色略硬的头发打湿被撸到脑后,额头饱满,浓密像墨染出来的长睫掀开,露出纯黑的瞳孔。
眼神深邃,像藏着利刃。光是看着,犹如被狼盯上。
一米八八的个子,肩宽背阔,蜂腰长腿。行走间,外露的手臂跟腿上的肌肉薄薄一层凸显出来。荷尔蒙爆棚。
“好好好,我滚!”边上的人做投降状。
程闫夏看着天边的朝阳,难得心情好。薄唇轻抬,只一点点,冷酷的脸在桃花眼的映衬下却显得多情又温柔。
几个少年吵吵跳跳到了程闫夏家。
程闫夏丢下几个从小来自己家玩儿的朋友,直奔上楼洗澡。
半个小时后,他从楼上下来。
“儿砸!”
“妈,什么事?”
“我刚刚给你接了个电话,照你那样说的。”
程闫夏走路带风,从他妈手中拿过。“谢谢妈。”
*
半个小时前。
明楉克制不住内心的煎熬,借了跟自己已经熟悉的护士的手机。
他拉高被子,将脑瓜子也藏进了被窝。
手指按下倒背如流的号码,眼里的期望夹杂着小心。
“喂?”是个女士的声音。
明楉眼中的小火苗瞬间被掐灭。他紧紧抿了抿唇,声音带着试探:“请,请问,这是程闫夏的号码吗?”
“小朋友,你打错了,这是我的。”
“哦,好的,对不起。”
明楉紧紧咬着牙,泪水飞快将睫毛濡湿。
手机飞快被挂断,急促的音就像是带着嫌弃一样。耳边的冰凉触感冷得他一颤。
对了,这是护士姐姐的手机。
他慌忙擦干眼角,扒拉下被子出来。
“怎么样?联系上了吗?”护士姐姐笑得温柔。她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少年。
明楉摇摇头:“不是。”
“谢谢姐姐。”
“不用谢,要找朋友好了找也可以。现在先别耗费那么多的心神。”
“知道了……”
明楉像只被抛弃的小兽。坐在床上缓缓蜷缩着,双手抱住膝盖。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像发育不足的竹竿儿。
现在,夏夏也才十七。
他知道程家在哪儿,可即便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夏夏,不认识他啊……
明楉将脸埋在膝盖,轻轻将眼角的湿润蹭掉。
脑中飞快将自己的处境过了一遍。
他还没上高二,这一次,他不要听明有林的。
学费明有林肯定是不愿意给的。但他应该还存了一点点奖学金,应该是够学费的。现在暑假刚开头,若是他去打暑假工,肯定能挣到一半的生活费。
还有高中的知识已经十几年没碰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知识要捡起来。
考个好大学,以更好的姿态去见夏夏。而不是当初那个倒在雪地里狼狈的小可怜儿。
明楉双手握拳,一想到不能立马见到程闫夏,鼻尖一酸,眼睛又变得湿漉漉的。
他瘪着嘴,泪眼汪汪:
“楉楉,你要争气啊!”
*
明楉在医院只呆了三天就出了院。
白天,明有林不常在家,一般就是在外面喝酒。明楉犹豫着,最终还是一脚踏入这个吃人的家。
明家是两室一厅,夫妻俩一个屋,明楉的房间在他们的旁边。是一个二三十平的小屋子。
推开门,里面的东西干净整洁。但无论是书桌还是床上的凉席,都是上了年头的。
明楉对这里的记忆,十岁以前,是夫妻俩精心准备了一个温馨的房间给自己住。十岁以后,就是房门被暴力踢开,熟睡中的自己被抓着头发拖下去忍受拳打脚踢。
瘦削的肩膀只剩骨头,即便是两年前的短袖,穿在身上也宽宽大大的。明楉瑟缩一下,飞快关了门开始翻箱倒柜。
他记得,就在开学的那一阵,他妈嘴上说着让他听话,将他的所有证件银行卡全都收在她的手里。明楉知道,明有林根本没有提过这件事情。
甚至到他妈死了,他才从她的嫁妆箱子里面找到他的所有东西。
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明楉已经被养得胆怯。他不敢反抗,因为后果,他尝过很多次了。后来,还是程闫夏一点一点教他,才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
拉开柜子,在被褥的最下层,明楉一一将东西拿出。
有身份证,有银行卡,还有一部破旧的手机。是明有林摔坏了,他妈让人修了修给的他。
明楉轻点完,将所有东西收好,贴身藏起来。
夏夏曾经说过,身份证,钱是两样最必不可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