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挽月微惊,这一掌才蕴了她三成的内力,且观那人身法扑朔迷离,也没料到竟会真的伤了他。
她自檐上跃下,见这雪人尚有余力好整以暇地撑着地面慢悠悠爬起时,悄悄松了口气。
只是还不待她再向前,便听阵阵衣袂翻飞之音——却是那宸王带着一众家仆,和另外五个江湖人一齐赶到了。
“施三!我见你相貌堂堂气度不凡,没想到竟真是你做出了这等下三滥的龌龊事!王府内天罗地网,你已无处可逃了,还不快快束手——”
庄寿甫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向她发难,只是那小眼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后,又发现这场景里多出了一个陌生的人,“……咦?这白无常谁啊?”
“实是误会呀!诸位,此乃本王府上贵客——同尘道长容筝。”
宸王痛心疾首地唤人去扶他,边向诸人解释道,“半月前小女生了场病,病中青面紫唇,可怖得紧。人人都说是撞了鬼,本王广发布告,这才请来同尘道长做法驱邪,不足三日,小女的病便好了——道长,您没事吧?”
“无妨。”
那人柔缎似的银丝只拿木簪随意束了,侧身立在长廊的碧瓦朱甍下,拢袖转过了脸。
睫似枕雪,眸如点墨,容筝肤发全白,眺目远望时纯粹得近乎透明,容色隽秀,犹如高坐明堂的慈悲神像般满斥神性。然而那长睫下的眼眸无情无欲,就这么静静地、无声无息地瞧着她——好似放走一捧尘烟般,松开了扣住玉环的手。
忽而有风,男子落雪似的白发被风拂起,玉环磕上腰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似是被这无声的撩拨唤醒了,喉结滑动,溢出轻轻一声笑,随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
“只是这位少侠着实怜人,追着本道长好一通毒打。若非有神仙庇佑,本道长怕是要血溅当场咯。”
“……”
施挽月银牙咬碎了往肚里咽,眼风作刀阴恻恻地剜向这神棍,“比不得道长清风朗月,还要向一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讨要银钱。”
说着,她惯性看向这人腰间,却在目光触及其左腕时倏然蹙眉——倘来时察觉的打斗真与他有关,那么他腕间那一剑,又是谁伤的?
施挽月犹如被一盆兜头冷水从头淋到脚,立时冷静下来,思忖道:“王府布防滴水不漏,盗宝贼已走投无路,藏不了多久了。”
那丝殷红沿容筝下垂的指尖坠于昨夜残留的雨水中,如同美人唇上被缓缓揉开的胭脂,在水里荡开**的涟漪,饱尝那诱惑越漫越散。
施挽月侧过脸去,掷地有声地说:“他腕间那一剑,便是盗宝贼所伤。”
容筝武功不及她,感识却在她之上,定比她先能察觉出隐匿身形之人。那盗宝贼内力高强,她方才察觉到波动追来时,正是容筝不敌那人被刺了一剑让他逃了的时候。
宸王见寻宝有了进展,不禁绷直了脊背,目露紧张:“哦?小友,你且细说。”
施挽月目光上抬,巡睃着夜色下空无一人的檐顶,说:“王府部署缜密,贼人只能铤而走险试图以轻功逃脱,却被这……”
她斜睨眼百无聊赖靠着廊柱数星星的容筝,勉强改口道:“被这位道长撞个正着,应是已然方寸大乱了。此刻便犹如瓮中之鳖,只能坐以待……”
“王爷不好了——”
却见一佝偻老妪步履蹒跚地自拱门走来,她面色慌张,满脸的皱纹都堆到了一起。见了宸王,颤巍巍地想行礼,却踩到碎石险些扭了,被施挽月眼疾手快扶了起来。
韦婆婆心有余悸地说:“多谢,多谢。”
“不必客气。”施挽月收手,指尖正擦过婆婆粗糙干燥的手掌,有些老茧蹭着皮肤,磨得她痒痒。
她若有所思搓着指尖,听宸王难得柔和地说:“韦婆婆,发生了什么事?你且慢慢道来。”
“老奴方才自水榭走过,却发现、发现……”
宸王背过双手,严肃道:“发现什么?”
“那东面的垂杨湖水榭里,”韦婆婆双唇颤抖,指着府中东边的方向说,“死了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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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打捞上来时,已经有些僵硬。
这是位于在场诸人来说都很陌生的男子。他形容枯槁,眼球凸起,脖颈处以一个十分诡异的姿势扭着,但躯体平顺,浸透的衣服已然脏浊,湿漉漉地绷在他身上,看不出本来款式。
在场除却施挽月半月前下山,算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菜鸟,其余人都是混迹江湖的老油条了,见惯了腥风血雨,看见尸首这般可怖也只是面色微变。
不过这倒也不是施挽月第一次看见死人,下山的半月里来她也碰见过几起江湖恩怨,甚至这具尸体比起那些都要算完整了。
只是这衣服……为何显得这般窄小?
“刚死半个时辰。”施挽月闻到了湖腥味儿,及隐隐约约的似是有好几股香气混在一起的刺鼻味道,“但掉进湖里,却没有挣扎的迹象,显然是坠湖之前就已经失去意识。”
“约莫是撞断了脖子,摔进湖里的。”陆柏舟眉头紧紧拧着,若不是林潇音在场,他碰见这种脏东西定会掉头就走,“是意外。”
“不是意外,”施挽月眼神闪烁,“是凶杀。”
她站起来,环顾四周:“水榭从驳岸突出,凭立柱‘托’在水上,为让人更方便赏景,没有采用繁杂的结构设计遮挡视野。临水一面——也就是此面,更是设立带有弓型靠背及围栏的座凳,供人凭栏赏玩。”
“但这栏杆仅仅不到半人高,且府中地面平整,打扫洁净,也没有碎石等会将人绊倒的东西。”说到这里,她稍微顿了一下,有些想不明白方才将韦婆婆绊倒的石子是从何而来,“这就说明,他不是在这里撞断了脖子,也不是死在这里的。”
“施兄的意思是,”林潇音探着折扇,轻轻敲了敲栏杆,“尸体是被人转移过来的?”
施挽月俯首凝向水榭下的垂杨湖,并不说话。反倒是宸王唤来了林湾,低声说:“去,请锦衣卫的陈指挥使来。”
“且慢。”施挽月立手拦了,“王爷不必忧虑,这虽是仇杀,看着却不像冲王府来的。且盗宝贼还未缉拿归案,此时若再来一拨人,怕只会徒添麻烦。”
宸王沉吟半晌,挥手撤了侍卫,说:“那依小友之见?”
施挽月蹲身查看,尸身面白唇紫,后颈起了淡红尸斑,撞伤扭曲处擦破了小面积皮肉。衣襟凌乱不似打斗,更像在地上滚的,除却断颈处,再无半点受伤迹象。
她凑近尸身轻轻嗅了嗅,而后翻了他衣衫,自胸口衣襟处拈出朵绽着澄澄微光的紫花来。这花在水里泡的湿湿漉漉,却意外地没有蔫吧或受到挤压,反而仍有一股似西域蛊花般奇异清幽的香味散出来。
宸王喜欢搜集稀罕物件,见了此花,注意力顿时被引走了:“此花芬芳馥郁,异香扑鼻,是何物?韦婆婆,拿给本王看看。”
施挽月眉间微蹙,只觉不对,这尸身上分明还混着别的味道,只是在湖里浸泡得太久,光靠闻已经辨不清明了。
“这并非湖底的泥,他失去意识跌进湖中后,定是整个身子全落在底部了。但这泥巴深嵌鞋底,是整个人的重量全压在鞋上才会嵌入的深度——显然他生前经过了什么没有地砖覆盖,只有泥土的地方。”施挽月探手,自尸身鞋底凹陷花纹处,勾出点深陷的泥来,问,“王爷,这垂杨湖,可是引的活水?”
“确是活水,”宸王爱不释手地捧着花,连余光都无暇分过来一点,“引自玉关河,自西向东流。”
施挽月瞧着他那副视人命若草芥的模样,淡淡一哂,问:“敢问府中活水的源头是?”
“西院,”宸王微愣,看向那畏首畏尾不敢吭声的魏无极,说:“……侍女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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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王府雕凿不露斤斧,浑然天成,唯有西边给轻贱下人们住的婢女阁外土坡险峻,不设防护。
施挽月俯身抓了一把,昨夜雨半干,捻动时土壤自指间如碎块般泻出。她确认无疑,侧眸睨向魏无极:“死者约莫死去半个时辰,而庄寿也恰巧于半个时辰前见你从侍女阁来。魏无极,此刻坦白,失的只是名声;若再隐瞒……掉的,可就是脑袋了。”
“我没杀人!我、真的不是我!”魏无极喉间滑动,被施挽月如看死人般冰凉的眼神一摄,情不自禁后退半步,说,“我我我承认!我先前在侍女阁外,的确见着个徘徊在外的落单女子,便将她打晕,强行自她身上渡了功法。但这和此案又有什么关系?”
他指着垂杨湖水榭的方向,声嘶力竭地说:“众所周知,我的多情功法只能与女子合修,死的却是个男人!”
这便是问题所在。
“你抓单的那名女子,”施挽月眺到湖边边缘处有一株繁茂柳树,便沿着坡谨慎地往下走,“有什么特征么?”
林潇音忧心道:“施兄,小心!”
施挽月摆手以示听到。此处地势极险,且由于昨夜下雨令土壤极为湿滑疏松,稍有不慎便容易脚底打滑而跌摔下去。
“特征……倒也没什么,因着宸王府里人人都会武,所以这侍女不也都是穿的跟个侍卫一样么?没什么亮点。”魏无极绞尽脑汁,极力回忆着,“真要说一点,那就是她身上特别的香!”
“……是方才那花的味道吗——”夜里漆黑,施挽月不意踩到颗嵌松的石子,险些顺坡滚下去。沉潇牢牢插入土中,这才让她不至于摔下去划花了脸。
“不是。”魏无极摇头,“我记的很清楚,是一种描述不上来的,类似姑娘们用的脂粉香味。但是很刺鼻,一靠近更是十分浓郁,差点没把我熏死!”
施挽月走到柳树前,抬头端详。柳叶柔细纤长,随风动而轻微摇曳,便似一团淡绿的烟雾,层层障障铺满她眼中。
她垂下眼去,缓慢地移开脚尖,一盒嵌入土中半截的胭脂便慢慢显现在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