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溅碎的雨点敲打花窗,激起阵阵细碎的啪嗒声。
容筝并不在屋中,也不知下着这般大的雨他会否被淋成个滑稽可笑的落汤鸡。
所幸二人只是萍水相逢,他哪怕因为手贱偷了别人钱袋子被扣在哪里回不来了,也不关她施挽月的事。
她轻轻踢掉小鞋,将目光从窗口收回,然后盘膝坐于床榻上,闭目进入打坐状态。
未及须臾,有水般柔韧浅淡的光源自她周身盈盈地散放出来,那是师傅授予的内功心法,她每晚都要运行一个小周天来维持功力不退。
它遇水则柔,遇火则刚,进时有如毒蛇迅捷狠辣,退时犹如灵龟刀剑不侵,是一部极为完善且相当缜密的心法,名为《雪有生》。
施挽月翻手掐诀,沉思中意识逐渐陷落,她闭眸时好像又回到了去岁隆冬。那年大雪纷扬,缠扰师傅近三年的大病始终未愈,她跑到屋外给他送酒,抬眸便瞧见他佝偻着身形重重咳嗽的模样。
“老鬼,”她听见自己声音清泠,意识越沉,这声音便自脑中越发清晰,“寒冬腊月,你不在屋里好好躺着养伤,跑来屋外煎茶煮雪?”
她看见自己走过去,俯身想要将他从石头上扶起来,却被那从漆黑袍袖中伸出的手轻轻拦了。
这手苍白明晰,骨节铮铮,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念头在她心中转瞬即逝,但她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石谙哑着嗓子唤她。
“阿月,”石谙嗓音沙哑,手又缩回了黑暗里,“坐。”
她侧了眸想去细瞧,却被那茶炉中升起的袅袅白烟遮蔽了视线。白烟揉化了他面孔,施挽月撇撇嘴把葫芦一放,干脆抬袖扫净了另一块石头上的积雪,也随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老鬼,你今日一反常态。”她托着腮,脚尖轻轻去踹火堆边将灭的柴,“一来任由我睡到了晌午,二来也并未催促我起来练功,倒是件十分稀罕的事情。”
石谙病骨支离,换了往常早就嬉笑责骂,今日却大为反常,不但没有骂她,反而还将她的名字咬在了舌尖,好似辗转挣扎了好半晌后,才侧了首,轻声再度唤了她。
“阿月,”她依稀记得石谙拢着黑袍将日益孱瘦的身躯悄悄裹起,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她一个十分刁钻的问题,“若有一天师傅与你不辞而别,你可曾想过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吗?”
这年白雪皑皑,滴水成冰,她从师傅小心试探的话语里读出了他对自己无声的道别。她想这三年来寻遍的仙药都是打着漂亮名号骗人的幌子,若有朝一日她还愿下山,定要一家一家的打假回去。
雪落无声,她怔怔地抬手接住了一瓣雪花,然后看着那雪花在自己犹有余温的掌心里融化,也将她的眼眶浸湿了。
她的眼泪“啪嗒”跌进湿漉漉的掌心里,听见自己说:“我不要……”
她想说老鬼我不要你死。
却觉眼前画面忽震,漫天的雪落下来,她在动荡的罅隙里看见石谙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
可是那苍白的指骨隔空虚虚停滞,终是没有落下来。
“师傅——”
软绵绵的笑音响起时,她蓦地回首,眼前风雪倏起,她在发被吹动的间档看见宝蓝衣衫的谢星隅猝然闯进眼里。
他提着只洗净的白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又一年新雪,风尘仆仆地走了过来。
路过她时,那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侧着首偷偷朝她做了个鬼脸,而后又怕被师傅发现挨板子似的,踩着小碎步奔向那持着笤帚在竹屋外扫雪的男子。
六年前的石谙还没有生病,他神采奕奕,风姿凛然,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绛紫布衣,一双肩膀好像能抗住塌下来的天。
“师傅,”谢星隅将白鹅放下,拂去眉间风雪,规规矩矩地朝石谙行了个礼,期冀地问,“今日我们要学什么课业?”
“今日什么也不学。”哪知石谙摸着下巴上的一圈胡茬偷笑,戏弄似的说,“今日炖大鹅、看新雪!”
“师姐这么弱,”谢星隅噘着嘴,拿宝蓝发带束在脑后的小辫子在空中轻轻晃悠,“看得了雪么?”
“霜雪兮漼溰,冰冻兮洛泽。”石谙俯下身去,高深莫测地说,“能不能领悟,还得看你二人的造化。”
他说完话,二人不约而同看了过来。时间好像陷入静止,施挽月眼前朦胧一片,看见谢星隅举起胳膊朝自己挥了挥,又双手并喇叭状扬于脸前——
“师姐!炖大鹅——看新雪咯——”
二人同时转了身去,说说笑笑地往前走。施挽月泪流满面地伸出了手,追着那一大一小的两行脚印亦步亦趋地往前奔。
她想说,她也可以不怕冷的。
她想说等一等她,或者能不能,带她一起走?
可是那年风雪好大,转瞬就将两个影子尽数吞没了。
她磕磕绊绊,义无反顾地撞了进去。
“师傅,爱是什么?”
寒冬顷刻于眼前消失不见,她撞碎风雪,却跌入了一片春暖花开的时节。
窗外苍翠葱茏,燕语莺声,刚修的竹屋焕然如新,施挽月眨眨眼,透过暖和的阳光看见一双稚嫩小手。
她跪在一张桌案前,身侧是挺直了腰板认真听讲的谢星隅,那小鬼见石谙不答,便又侧过了脸来认认真真地问她:“师姐,爱是什么?”
恰逢春风翻卷起书页,她垂下眼去,课本逐渐停在了一页古诗。
上面不知被谁拿朱笔龙飞凤舞地批了一句:“思尔为雏日,高飞背母时。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
她抬头时发现石谙又年轻了许多,下巴上的青茬不见了,脸上也还没冒出细小的皱纹来。
爱是什么。
小小的施挽月没有说话,眼里的泪却先流了下来。她以手垫额,俯在桌案上,朝师傅重重地磕下去。
“一日为师,终身、终身……终身为父。”
拜下去的刹那,她耳旁又隐约响起了火焰燃木的哔剥声。施挽月红着眼怔然回头,看见了熟悉的黑袍,和抬在她额前,一只苍白的手。
施挽月希冀般地仰起脸,那手却在快触碰到她时遥遥停住,而后颤抖地收了回去。
“阿月,”她懵懂抬头,听见石谙说,“你可知,人生如白雪。”
石谙也抬起手,接住了一瓣落下的雪花,可那冰凉的晶莹却并未融化,俏生生地停在了他指尖,化作只振翅欲飞的蝶。
“来时两空空,去亦复孑然。”
他缓缓地转过脸来,岁暮天寒,施挽月第一次看清了他兜帽下的眼睛。
那双桃花般昳丽的眼睛寂若无物,却在触即她视线的刹那,浮显悲悯。
黑袍顿时犹如点燃的蜡炬,犹如绚丽的花火自末端簌簌飞起,施挽月一瞬间呼吸骤凝——她不认识那双眼睛。
那不是她的师傅!
她胸腔内的雪猛烈地灼烧起来,好似五脏六腑都在此刻被那捧冰雪煎成了火。她睁不开眼,只能痛苦地呜咽出声,眼前一时晃过师傅赞许的脸,一时闪过师弟笑弯的眼。
她好像被魇住了,困在了多年前不晓春明的隆冬,困在了多年后竹屋倾塌的前夕。
“施三、施三!”
那只冰凉的手好似终于抚至额头,她眷念地抬首去够。
肌肤相触之息,四肢百骸骤然涌入一股截然不同的内力,柔和温润如水流,渐渐浇灭她燃烧不止的身躯。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
“咦,师姐,你练成啦?”
冷汗浸湿了鬓发,施挽月昂首后仰,禁不住呕出了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