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琼走了,杨文宇喝趴了,这场酒就这么散了。
以往尹翔负责收拾杨文宇的烂摊子——比如林川逸刚回国的那天早上。这回尹翔也喝趴了,来接人的是娱乐圈最后的乖宝宝,符书离。
简明架着杨文宇去续摊,这俩人凑在一起,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走之前杨文宇挂在林川逸脖子上,动情地差点把他掐死,说:川哥,川哥,这次别走了。事情都过去了,留在国内吧,国内有兄弟照应你。
他还担心林川逸在国外过得不好。林川逸深受感动,哄小孩似的,说:好,好。反手就把杨文宇塞回简明手里。
杨文宇跟简明吵吵嚷嚷地走了,林川逸跟尹翔排排站,等符书离。这店子意境做得深幽,门口密密匝匝地圈了两片竹林,门檐下的四盏灯,各圈了一片光。
林川逸跟尹翔,井水不犯河水地站在两盏灯下,中间隔了一张大门,活像两个门神。
林川逸不敢看他,余光逼仄的角落里,尹翔安静地站了一会,可能是累了,或者头晕,慢慢地蹲下来了。他抱着膝盖,头侧枕在手臂上看林川逸。
极其温驯的眼睛,看得林川逸心惊肉跳,不敢动。
直到符书离带着司机,从一辆商七座务车里钻出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符书离走过来看了一眼尹翔,问林川逸:“尹翔喝醉了?”
醉得相当彻底。林川逸沉痛地点了点头。
符书离眼睛转了两圈,若有所思地笑了:“那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我能对他做什么。”
“强吻?”看人笑话,符书离是认真的。
林川逸认真地说:“没有。”
“真的?那你亏大发了。”符书离说,“小翔喝过酒可乖了。你亲他,他也不会说什么。”
林川逸能不知尹翔喝酒什么德行吗?
他心说:岂止啊!我就是把他拖到厕所里办了,他也不会说什么。
尹翔喝酒是这个德行:别人喝酒脸红脑热,他越喝脸越白,越喝人越冷。
组合刚出道的时候,杨文宇跟符书离都没成年。尹翔一人应付酒肉局,无师自通了酒后不失态的本领。他哪怕喝到理智只剩一线了,这仅有的一线,也牢牢拴在他清明冷峻的脸上。
尹翔本来就寡言少语,端着不讲话,别人看不出他醉了。他怕祸从口出,于是把嘴紧抿,眉头紧锁,生人勿近的模样唬人。其实脑子都不会拐弯了,眼睛都直了。
但他对陌生人多冷,对亲密人就多乖。
就算被拖到厕所隔间里,也只会潸然地,用一双湿润又无辜的眼睛看林川逸,说:太窄了。换个地方吧?
*
但林川逸什么都没做。
他摸了尹翔脖子一把,远算不上猥亵。接着把尹翔带回包厢,处理了残局。
期间,尹翔孤雏认主似的跟在他身后。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一个林川逸,他只看得见一个林川逸。
俗话说,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尹翔注视林川逸,林川逸也被迫注视自己。他的残忍、聪慧、深情与懦弱之处,在沉默的拉锯中,被漫长地审判着。
林川逸一会儿觉得:到手的尹翔不吃,我是在世柳下惠吗。
一会儿觉得:尹翔这种贞洁烈女,我不清不白地把他办了,他醒来可能会自杀——不,会杀了我再自杀。
尹翔当然不会。尹翔只会反客为主把他办了。林川逸的脑内戏过多,青春疼痛文学都不流行这么写了。
林川逸也羞于启齿,符书离问的时候,他只说:“我不能这么乘人之危吧。”
也不全然是假话。
符书离说:“那你还是挺走心的。”
林川逸说:“随便你怎么说……”
符书离语气轻快:“你别泄气,我觉得尹翔不是没那个意思。我挺支持你的。”
“哪个意思?”
符书离狡黠地一眨眼:“他答应喝酒,不知道自己会喝醉吗。”
这种可能性,林川逸当然想过,想过不止一次。
尹翔故意喝醉,借着三分酒劲,在他面前卖七分乖,故意露出重重破绽,故意惹他心猿意马。
然而空城计,专害聪明人。
一千八百年前的司马懿放过诸葛亮,正如一千八百年后的林川逸放过尹翔。
尹翔越是漏洞百出,林川逸越是束手束脚。他放过尹翔的破绽,也放过自己的破绽——他不敢在尹翔面前自命不凡。
林川逸自暴自弃,两手一摊:“可能想考验我意志力吧。”
符书离愣了愣,随即掩着嘴哧哧地笑了:“考验了,然后呢?雇两个狗仔在外边听墙角吗?你把尹翔想得太聪明了,也把自己想得太聪明了。”
“他不聪明吗?”
“你不聪明吗?”符书离说,“你聪明能把自己作到这地步吗。”
“我这样挺好的。”
他风风火火地出道,风风火火地拿了影帝,掐掉后面塌房那段,也是小半辈子顺风顺水,一辈子不愁吃穿。人生短短数十载,再没有活得像他这样翛然无羁的了。
符书离看了看他,心想:我知道你不后悔。
但不后悔不代表不会难过。
符书离精就精在,知道什么话可以说,这话当然是不能的。
他耸耸肩,走到尹翔面前。尹翔转过脸,如水地瞧着符书离,抬头时的目光,也是那么驯良。林川逸让他眷恋又矛盾,符书离让他平静又安心。
符书离伸出手,尹翔缓缓地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符书离回头对林川逸说:“那人我就带回去了。”
林川逸就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商务车能容纳六个人,符书离把尹翔折起来,长手长脚地塞进去。林川逸目送车开走,因为喝了些酒,他后知后觉冬夜的冷,把脸埋进手里,低头时领口也露出一截后颈。
一个一个凸起的骨头,像恐龙脊背上没退化干净的刺。
*
夜晚的车并不多,商务车嗖嗖地开出去百里地,幽静竹林里那点灯火,很快就看不见了。后座歪着的尹翔躺了一会,缓慢地撑起身体,目光幽幽地从两张座椅之间穿过,阴恻恻地对上后视镜里的符书离。
司机瞟一眼后视镜,被眼露凶光的尹翔吓到。
符书离见怪不怪地从杂物箱里翻出一瓶水:“头疼?喝点水。”
尹翔揉揉太阳穴,接过水喝了,冰冰凉凉的水压下一些烧心,眉心的郁结散去了两分。
尹翔冷冷地说:“谢了。”
尹翔确实只醉了三分,理智尚在,只是有些难受。他把额头抵在前座的皮革上,额头滚烫,像在发烧。
符书离回头看了一眼,叫司机开慢些。
尹翔说:“你看出来了?”
“猜的。”
尹翔叹了口气:“还是你聪明。”
“我不聪明,是你们把彼此想得太聪明。”
类似的话,符书离刚讲过一遍,尹翔就在旁边蹲着,因为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醉,其实都听清了。林川逸说了什么,他也都听清了。
尹翔说笑了:“还是你了解我。”
符书离又说:“我不了解你,是你们太了解彼此。”
符书离说话怪怪的,尹翔没心思接茬:“有话直说,你别跟我杠。”
跟说了你就会听似的。符书离叹了口气,一个林川逸一个尹翔,全天下最固执的两个人。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你们就好好谈一次吧,用成年人的方式。他既然回来了,你们就不怕碰不到……尹翔,有些话你想知道,必须要问出口的。”
尹翔不说话了。
问什么呢。尹翔闭上眼,慢慢地移到窗边,他打开窗,压抑着想吐的冲动。
他还是很讨厌酒的味道,也讨厌醉的感觉。俗话说,酒精是成年人的孟婆汤,只有少年不知愁滋味,才喝不懂酒中的乾坤。尹翔人间疾苦也尝得早,三十了还喝不明白,还不能解其中味。
可能也是有什么天生的缺陷。
车开得平稳,并不会颠簸,尹翔睁开眼,窗外的车灯流入他眼中,这沉默的时刻,让他显得很温柔。
尹翔的温柔致命又绝情。
他是教科书级的偶像,路人好感度常年位居高位。甚至在号称国内最大黑粉聚集地的某论坛都有路人盘。去过签售会的粉丝都疯了。多少人心甘情愿纵身入红尘,粉身碎骨也不惜。
但他不会让任何人粉身碎骨。他看着你是在告诉你:别怕。家人、朋友、粉丝,尹翔殚精竭虑地,不让任何人的爱跟期待落空。
他在红尘下接住千千万万人。
却独独只有一个林川逸,从他身边逃开了。
为什么呢?
他其实想问:凭什么呢?
凭什么你能离开,凭什么我还在乎。我用完美的演技奉献如此拙劣的表演。而影帝啊,你又凭什么看不穿呢。
尹翔放任自己想到林川逸的,想到在走廊里,他曾有一瞬的冲动,有一瞬的……恨。尹翔下意识地握紧手,几乎不受控制地,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爆了。
符书离吃惊地回头看。尹翔靠在一侧,他看不见。
他无所不能。他无坚不摧……都是假的,因为一个林川逸,这一切都像笑话。
“我不了解他,”尹翔说,“我也不了解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