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姿令 第79章 心底的恐惧

长风沉默注视片刻，识趣地走开。

曲霜姿还茫然不解，“你还好吗？”

男人用一个更紧的拥抱来回应她，让少女都有些喘不过气。沈霁明知道这种秘术，但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强撑着精神移到曲霜姿身边，阻止了她干伤害自己的徒劳傻事。

他做好了看到任何事物的准备。

他以为他早就变得铁石心肠。

可是幻境之中，他竟几乎要迷失了自己，他挣破了过去的束缚，大步流星地踏向光明之处，马上要醒来之时，却听见曲霜姿的声音。

“小哥哥，你要去哪？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邵辰的宫殿嘛？”

沈霁明身子一僵，缓缓回头，看到了尚在幼年时期的曲霜姿。小孩儿粉雕玉琢的，整个人水灵灵的，和如今气质凛然的曲霜姿很是不同。于是他突发奇想，生出了逗弄的意思。

“谁是你的小哥哥？”他转身蹲下，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

“沈、霁、明。”奶娃娃一字一句道，神情无比认真，“风光霁月的霁，明德惟馨的明。”她有些费力地思考着。

这是沈霁明从前惯常爱说的话。

凡是需要他介绍自己，那必得加上这辉煌大气的八个大字。

他苦笑几声，才发觉自己早已忘记了这名字的真实含义，这曾让他无比引以为傲的“霁明”二字……

他想起现实中的曲霜姿，也是这般诚挚地告诉他——“你是沈霁明，不是沈无逆。”

沈霁明轻叹一声，“霜姿，我要给你道歉。”

小霜姿歪歪脑袋，“道歉？”

“未来我可能会对你很凶，那实非我本意，我向你道歉。”他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想要见到曲霜姿的心情更加强烈。

他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却有一双小手突然拉住他。沈霁明奇怪地再次回头，还没得及发出疑问，便被面前的人惊住了。

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儿。

而是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曲霜姿的身量较普通女子高些，周身气质与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截然不同。

她是霜，亦是火，能使整个世界都变得纯净，也能燃烬一切的邪恶与污秽。

沈霁明喉头哽住，说不出话。少女离他太近了，姣好的脸庞在他眼前放大，他鼻尖都萦绕着一股清冽的似乎是某种草药的气息。

曲霜姿一把拉住他，叫他同自己回去。

他尚不知此话何解，居然鬼迷心窍地任由少女拉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四周景致不知不觉地变化，化作世外之境。碧林溪流，花香鸟语，沿着小径往前，忽得豁然开朗，一座朴素而又精巧的院落陈列眼前。

“这是？”

“这是我们的家啊，你到底怎么了？”曲霜姿蹙着眉冷冷地看他，“快劈柴去，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沈霁明沉浸在温馨的环境当中，竟然听从少女的指令劈起柴来，劈完柴又洗衣做饭，有佳人作陪，竟浑然不知疲累。

他二人嬉笑打闹着，天色忽晚。

曲霜姿弯着眉眼，笑得灿烂，“我们去看星星吧。”

“好，”沈霁明果断应道，二人挽着手上了屋檐。夜幕低垂，无数星子闪烁着光芒，像是一条波涛粼粼的长河。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养的小黄狗就在院子里摇尾巴。时光仿佛凝滞在这一瞬间，沈霁明从未这样心安过，他畅快地长舒口气，“真好啊。”

“我们明日上集市去看看，你不是最喜欢热闹了吗？”

少女没吭声，沈霁明疑惑转头。

方才还坐在他身边的曲霜姿不知何时消失地无影无踪。沈霁明顿时慌了神，他猛得站起，险些没站稳摔下房檐，四周空无一人，什么星星，小狗，都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拼命大喊：“霜姿！”

他拼命寻找：“曲霜姿！”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强烈的空虚与失落，像是心口被挖去一块肉，**裸的，被寒风无情撕咬，古怪地隐隐作痛。

……

他几乎都忘了是如何想起来自己是身处幻境的，只记得自己那份天塌一般的恐惧。

以至于睁眼看到曲霜姿的那刻，男人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曲霜姿，却亦忍不住靠近。

怎么回事？

他一边抱着曲霜姿一边责怪自己，怎么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奢望起了这样珍贵的“至宝”。

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沈霁明回想起方才的幻境，脸火辣辣的，神色不自然地松了手，他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是我唐突了。”

曲霜姿正欲说什么，长风焦急的声音传来。

“你们快听！”

空气再次陷入诡谲的死寂，三人屏息敛声竖起耳朵。不远处，似乎有马蹄声和人声夹杂，隐隐约约的。

三人交换眼神，当即决定寻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

不知躲了多久，应该是彻底入夜了，山里的夜风呜呜作响犹如鬼魅，吹得人直打哆嗦。

温孤嘉宥和几个侍卫悠悠转醒，但仍有些人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怎么还不醒？”曲霜姿眉头紧锁，警惕地观望四周，“要不你们守着，我入梦去救她们。”

乐知和江梅都没醒，她二人呆在曲霜姿身边也算是锦衣玉食，都被府里和御察司众人当小姐似的对待，曲霜姿更是早就把她们视为姐妹。

眼下说不担心才是假的。

长风和沈霁明都不赞同曲霜姿以身犯险，但当务之急，确实是早点离开这个诡异的山岭。

“长风会武，就守在这里。”沈霁明指了指白术和另一个侍卫，“你们可愿随我入梦救人？”

曲霜姿了然，此时有温孤嘉宥在，如果有危险，沈霁明也不便使出真本领，反而束手束脚。曲霜姿一个也救不完这么多人，而沈霁明对乐知倒也算熟悉，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多谢你了。”入梦的危险不言自明，曲霜姿言简意赅地道谢。

曲霜姿猜测，乐知的幻境该是和那群人牙子，或者是马戏团有关，而江梅的幻境则是和她的童年有关。

“你们入梦危险重重，若是幻境的主人心志不坚，那你们极有可能会和其一起被压在幻境废墟之下。”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长风顿了顿，难以开口地皱皱眉，“可以杀了幻境主人，幻境应该会坍塌出一个出口。”

“但这些都是古书上的记载，我也没有太大把握。”

曲霜姿怔了怔，她敛眉低头看向脸色苍白，神情痛苦的乐知和江梅，她紧张地抓住沈霁明的衣袖。

沈霁明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

“我先去救江梅，你先撑着，我救完江梅来找你！”曲霜姿又看向长风和温孤嘉宥，“大家的安全就全靠殿下了。”

她拱手致谢。

事不宜迟，曲霜姿随即便用长风教的法子入了江梅的梦。

—

“小梅？”曲霜姿赶到时，江梅正崩溃地寻找着江桃的身影。这幻境还真是聪明，能够准确无误地寻到人心深处最薄弱的地方。

知晓刀子往何处扎最痛，知晓失去什么最让人无法承受。

曲霜姿紧紧抓住少女的双肩，“小梅，你清醒一点，你阿姐在盛京经营酒铺，这里不是现实！”

“你回到现实便能见到她了！”

“不、不……他们把我阿姐抓走了，他们会伤害我阿姐！我要保护她！”江梅使劲推开曲霜姿跑了出去。

曲霜姿追上去再次拦住她，“没人会伤害你阿姐的，小梅，你不要担心，咱们回到现实去，你相信我！”

江梅置若罔闻，一路乱撞乱闯，最后来到一条小溪前，照镜子般端祥起来。

曲霜姿正纳闷她这是做什么，却见少女掏出什么东西，飞快地往脸上划去。曲霜姿没来得及拦，只见江梅一张白净的面庞上多了条狰狞的伤口。

还好这里是幻境，但饶是如此，曲霜姿还是提心吊胆了一会儿。

江梅还要再划，被曲霜姿紧紧拽住了手腕，“你这是要干什么！”

“都是因为这张脸，一切的恶意、一切的灾难，都因为这张脸。”江梅失神喃喃道。

这番话让曲霜姿都愣在了原地。

江梅江桃两姐妹都生了副花一般的容颜，江梅尚且还小，但江桃——曲霜姿敢说在整个盛京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在曲霜姿心目中，除了曲婧的地位无法撼动，接下来就是江桃。

可是似乎这容颜，对于两个贫苦的姑娘来说，反而成了遭人觊觎的引线。

美人花容绝艳，有人说那是待人攀折；美人笑颜如玉，有人便是说那是勾人心弦。久而久之，美人反而不再是一个美好无暇的词，众人想起美人便都会想到一系列腌臜龌龊之词。

曲霜姿心疼地抱住江梅，“不是的，你们的美丽是上天赐予的珍宝。”

“我父母刚去的时候，我才刚懂事，那些个夜晚阿姐彻夜难眠，院墙里时常有翻进来的歹人，还好邻里帮忙。”

“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堪回首。”

“阿姐想要做生意，又不知受了多少轻薄无礼之言羞辱。”

江梅苦笑着看向曲霜姿，眼神中终于多了几分清明，“我要是悔了这幅皮囊，姐姐就不会再担心我，我也能尽心尽力地去守护她了。”

“不、不是的。”曲霜姿语气坚定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