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又一程 第27章 梦此生

在花恒回到寒山宗没多久，寒山宗中的弟子都一个接一个地得了叶纹咒，那时花恒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能救下那个孩子，是因为云谏提前封住了那孩子的经脉。

“只是我哥哥发现时已经晚了，叶纹咒深入经脉骨髓，就是想就也救不了了。”

见云谏和扶疏都是一脸沉重，花原笑了笑，“行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不记得之前的事，就说说你记得的事吧。”

若是平常，云谏是不可能将自己的事随随便便地告诉别人的。但眼前花原如此坦诚，加之此地如此诡异，花原很可能不是一个正常的修士。所以他就没有了顾忌，将自己此前的经历——特别是怨魂一事，一一向花原说了。

花原听后笑了笑，有些惊讶，但也算不得意外。

“果然啊，我当年就想，你的修为深厚又神秘，所用功法更是难以捉摸，定然会有很多人对你不满，而你又是这么个随意的性子，怕是少不了被人说闲话。”

云谏却颇不在意地笑了笑，“只要不再我面前叫嚣，想说就说去吧。”

“唉，你本也是世间一闲人，却被无缘无故地拖进了这么多事情里，有时我真的觉得，这造化当真弄人。”花原颇有些惋惜道。

“无论过去如何，我都该向前看的。”云谏的话伴着晚风，显得温润如玉，“既然来了，我也顺便问一句，你当年听过怨魂的事吗？”

花原摇摇头，“没有。”

“好吧。”云谏虽然有些失望，但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

他转头看了扶疏一眼，在扶疏的目光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这才开口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眼下这里是怎么回事？扶疏说这里是一个阵，你们既然都染了叶纹咒，那些房子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花原注视了云谏片刻，最后笑了笑，像是无奈，又像是解脱。

“果然啊，你还是会问。”

“是傀。”扶疏先替花原回答了。

花原愣了一下，在上下打量了扶疏片刻后，总算是点了点头。

“嗯，是傀。”

其实云谏并没有靠近那些傀，如果靠近了，他一定能发现，那些傀的身上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像树叶一样的纹路。

正是叶纹咒。

叶纹咒于修士而言，是绝对的噩梦，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修为不知何缘由渐渐流失，到最后人的生息也会渐渐消失，无论是结果还是过程，都令人绝望。

“你应该不会认可这种事吧，我把他们都做成了傀。”花原的话的内容虽然让人毛骨悚然，但他的话音确实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身后的梨花盛放着，墙边的藤蔓随风微微摇晃着，他突然想起来，云谏刚到寒山宗的时候，那些弟子都叫他云先生，云谏却偏要让那些弟子叫他云公子。

云谏那时说，叫云公子会显得年轻些。

那时的场景犹在眼前，而这世间却已走过十数个春夏秋冬。

光阴如流水，再不复归。

那些他留恋的过往，其实早已不会再回来。

他的母亲在他出生时便去世了，而他的父亲是寒山宗宗主，平日里很忙，没空管他，自小就是花恒在照顾他，兄弟两人一齐长大，感情深厚。但或许是因为母亲离世的缘故，花恒总喜欢捣鼓那些草药，所以在他们的父亲离世后，他接任了寒山宗宗主之位。

他父亲曾经在因幽鬼离世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一定要好好保护这里的百姓。

他那时下定决心，他此生都要除邪祟，惩恶鬼，以佑万千生灵。

所以在那年冬天，当云谏第一次来到寒山宗，开口便夸寒山宗是个好地方的时候，他是很高兴的。

他至今也不知晓云谏为什么那样认为，但他很骄傲，因为他希望这里能被人称赞，被人知晓。

于是在看着花恒死在他面前后，他突然觉得很惋惜，很不甘。

为什么呢？

他哥哥明明是想去帮忙的，为什么他们会落得这个下场呢？

他们本该被人赞颂的，为何要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们本该有很多个春天的。

他不明白，也不想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

于是他将那些身负叶纹咒，而尚未死去的人做成了傀，并布下阵来，将寒山宗隐于阵中，避免被外人发现。为了镇住这个巨阵，他的魂魄破碎了，而他残存的一丝意识，成为这个阵中唯一的主人。但那时他也很难去维持自己的那一缕魂魄，于是他夺走了那些弟子经脉中所剩无几的灵气。

而他自己的身躯，在被叶纹咒吸取了全部生息后，早已被弃于这阵中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了。

他拼命地维持着所有的虚假，并麻痹自己以为那就是真实。

他独自一人守着这个阵，一守就是十多年，他其实也不清楚他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直至故人伴着晚风回来。

当云谏踏进阵的一瞬间，他心中就明白，长梦终有尽时，他也该醒了。

那些他不愿放手的，其实早已离他而去，只是他无法接受。

……

云谏静静地听完这些过往，沉默片刻，才说道：“其实这事与我也有关系，如果当年我没来找你们，你们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花原的脸上任旧是温和的笑意，“我哥哥是医者，而寒山宗斩妖除魔本就是为了这天下万千生灵，当年救下那个孩子是我们的选择，将你留在寒山宗也是我们的选择，跟你无关，也不怪你，再说了，即便是错，也是竹隐庄那些幕后黑手的错，与你有何关系，我只是……不甘心……”

他抬头，看向夜空中无尽的黑暗，突然叹了口气。

“是我错了。”

他不该有这样的执念的，他也不该对那些弟子动手，使他们这样不人不鬼地存在着。

那年春天，花恒和云谏一起笑着推开了他的院门，跟他说，那孩子身上的叶纹咒已经全消了，那孩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很少喝酒，那时却难得地喝了点酒。

他们笑着闲谈，都觉得前方全是光明，此后春光绚烂。

只是在不久后，他们就都没有以后了。

云谏被关在夕照塔，花恒死于叶纹咒，而他看着许多让他熟悉的面容，为他所喜爱的寒山宗，十数年一成不变。

他真的该走了。

“嗯。”云谏应了一声，“我会找到当年的凶手，无论他是死是活。”

为了那些因此而死的无辜之人，也为了他们那光辉璀璨的过去。

花原一愣，随即释怀地笑了。

“好。”

他从来不怀疑云谏的话，如今也是。

“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那……我哥哥也能安息吧。”花原低声道。

“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我会将这个阵毁去，然后……”

他终于起身出门，看向院外的灯火。

“希望他们能安息吧。”

“看来你已经想清楚了。”

“嗯，我会毁了这个阵，然后烧掉这里。”

“既然如此，让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

“好，你问吧。”

“扶疏说璃茉是一个傀，但身体里的魂魄是散碎了，而且据说做出璃茉的人已经死了，她为什么能像正常人一样行动？”

云谏方才已经跟花原说过他们这一路的事，所以花原心里多少有点数，而花原跟这么多傀在一起待了十多年，对傀的了解的应当比他多些。

“她的魂魄是散碎的……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身体里的魂魄并不是她的呢？”

“什么？”

“当然，我并没有见过那个傀，所以这些只是猜测。如果那傀的身上有它主人的一缕魂魄，那么那傀确实可以在主人死后依旧行动。”

云谏与扶疏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

只是他这个动作，却被花原看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云谏，你说这位扶疏是你师姐的弟子，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呢？”花原在将事情想明白后后，心情似乎格外明朗了些，只是云谏没明白他这是何意。

“嗯？”

“你以前说话做事可是干脆利落，根本就不会去看别人的，今晚你看了这他多少回了？还有……”

云谏：“？？？”

还有？

“别的我不确定，可他身上这玉佩我可记得清楚，这玉佩是本你的，你之前开玩笑说，这玉佩能帮你调养身体，贵重无比，世间少有。后来我哥哥才告诉我实情，这玉调养身体的作用聊胜于无，但却是实打实地贵重无比。你当时还说，若你真的有一天走投无路了，将这玉佩那到竹隐庄卖掉，便能保你一辈子的荣怀富贵。你那时碰都不乐意让人碰，如果他真的只是你师姐的弟子，我倒是好奇你师姐跟你的感情有多好才让你忍痛割爱。”

云谏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扶疏，在突然想起了花原刚才的话后，他又立马转了回来。

“当真？”

“我还能骗你？”

“不是，我只是有点想不到。”

扶疏显然也没想到，他先是看着花原，后来又将目光转向了云谏。

见两人都是这么个表情，花原突然有点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他现在也不想追究那么多了，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其事地看向云谏，“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若真有来生，那便来生再见吧，云谏。”

云谏闻言，也收起了方才的意外，神色变得温和又庄重。

“好，等我想起你来了，我一定回来看你。”

“一定。”

“嗯，一定。”

两人相顾无言，花原的身影在一片沉寂中慢慢消散。

破阵的那一刻，云谏只觉得天旋地转。灯火、花原、还有那些他叫不上来名字的傀，都在离他远去，他看不清眼前的诸多景象，花原的面容却在他眼前渐渐清晰。

他的魂魄渐渐燃烧，那些傀也在火光中渐渐被焚。

十多年前的寒山宗在漫天大火中消失。

在一片红艳中，云谏看到花原笑了，一如当年。

他或许是觉得解脱，又或许是后悔，只是此刻都不再重要了。

所有的虚幻开始消失，火光焚尽一切过往，无论是否被记得。

唯留他们将去寻找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