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千年 第56章 踏雪行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暗香院落梅开后。无端夜**遮春，天教月上宫桥柳。

花市无尘，朱门如绣。娇云瑞雾笼星斗。沉香火冷小妆残，半衾轻梦浓如酒。

……

江亦姝身形一顿，罗诗婴的薄唇轻点在她一只凤眼之下……

诗婴主动亲她了……

江亦姝嘴角扬起，望着罗诗婴，拖着尾音：“早点出来……”

“嗯。”

江亦姝忽然想起来什么，她从罗诗婴怀里轻轻一挣，后者便松开了她，她抬眼望向身前之人，疑惑道：

“诗婴今日，为何说公玉卿‘也身子骨不好’？”难道还有谁身体不好么……

——怎的，他也身子骨不好？

罗诗婴听完词句，对她微微一笑，语气轻快，“凌霄大徒弟。”

“可我从未见过那人，他为何不露面？”罗诗婴本想一代而过，可江亦姝反倒来了兴致……

没想过江亦姝不饶不休，罗诗婴顿了一顿，小声道：“他英年早逝，你可莫要在旁人面前提起，”她微微蹙眉又凑近了几分，“那人一直是凌霄的‘不可言’……”

想不到这种事情还能发生在凌霄身上，当真神乎其神……

“红颜祸水？”江亦姝眉头一挑，这话问得令人匪夷所思。

罗诗婴笑而不语……

——十三里栀子花林，玉妃洞内。

罗诗婴闭关后的第二日——

“这么说来，罗宗师这是要入‘无心’了？”施笉笉跪坐在蒲团上，上身却撑在桌上，听完江亦姝来藤栩殿修行的消息，面露惊讶之色。

“希望如此。”江亦姝被她突然拍桌激动的神态吓了一跳，缓缓道。

希望罗诗婴此次平安渡劫。

话说凌霄有四个徒弟，施笉笉排第三，大概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女徒弟罢，江亦姝总觉得他对施笉笉稍微放纵些……

比如此时，施笉笉反身坐在桌上，翘起二郎腿，凌霄只是在一旁，斜了一眼，默默转开了头。

“公玉卿呢？”江亦姝没在殿里见到他的身影，有些疑惑，平日里，那人不都一直围着他师尊凌霄转么……

施笉笉坐在对面的身姿依旧“妖娆”，她道：“我也不知为何，小卿他这几日连续发了好几次高热，起初师尊还照看他，可最近师尊却不去看他了。

她声线越压越低，仿佛在与姐妹说什么秘密般……

更像是聊八卦。

江亦姝属实不解，公玉卿在发什么神经？

“说起来，小卿病倒之后，我这个当师姐的，都没怎么关心……”施笉笉眼神一亮，“江师妹，你与我一同去看看罢！”

“呃……”江亦姝不好拒绝。

——

——凌霄殿偏殿。

说是偏殿，更像是一散落的别院，距离凌霄殿主殿有半里地，更不如江亦姝的祀霜殿，就在芊雪殿背后……

两人到达时，公玉卿躺在软床上，他未睡着，但两眼眯着，双目无神。

他一只手藏在被窝里，另一只垂在床沿边……公玉卿脸色一点血色也无，嘴皮还有些许干燥。

“喝水吗？”

他病倒之后，灵力滞涩，竟不知江亦姝何时悄无声息走到他床边，身后还有施笉笉关怀的神色。

公玉卿整个人软绵绵的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叫人不一直注视都瞧不见……

余光里，瞄见江亦姝转身往放置杯盏的桌子去了，他轻闭上双眼……想不到江亦姝还会为他端茶倒水……

当真是受宠若惊阿！

耳朵聆听到白水的波动声，听到身旁一句，“张嘴。”

……难道他不应该先坐起来么？

公玉卿一睁眼，自己头顶一盏茶壶，壶嘴正对他的嘴巴……

公玉卿：“……”受宠若惊得早了！

“江师妹，我还是坐起来喝罢……”

江亦姝拧着眉头，它好不容易伺候一回同门师兄，谁知对方还不领情？

她啧了一声，正要开怼，施笉笉即使阻止——

“还是我来罢！四师弟，师姐来喂你！”她一把夺过江亦姝悬在空中的茶壶，又去一旁小桌上拿了个瓷杯，倒了大半杯……

施笉笉立在床边，准备扶他起来，却听见床上的人儿呢喃道：“师姐……我……浑身无力，起不来……”

施笉笉心中无比心疼，“等师姐去拿个瓢羹，一勺一勺喂你！也不知道师尊怎么回事，都这样了还不来看望……”

她一边抱怨，一边向着膳堂去了。

公玉卿听到后头，以为施笉笉要去找凌霄麻烦了，想开口劝阻可对方已然走远，他又没有力气喊出声……

……

“你与凌霄吵架了？”江亦姝杵在床尾，一眼看穿了公玉卿的心思……

公玉卿有一丝茫然，解释：“不算吵架……只是……有几句争执罢了。”

她就知道，凌霄不是性情反复无常之人，那日公玉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雪地中长跪不起，后来还是凌霄亲自将人带回。

虽然吼了他两句，不过看当时公玉卿的反应，并未对凌霄的话语上心，想来是别的缘故。

施笉笉说前几日凌霄还来看他徒弟，可今天却不闻不问，甚至在施笉笉邀凌霄同来看望之时，后者还充耳不闻……

原来是两人起了争执，也难怪不得公玉卿一直嘴角向下，心情全写在脸上了……

“你惹他生气了？”江亦姝藏不住八卦的心，继续追问。

公玉卿想摇头却疲倦到无力动作，他轻声回答：“不知，我与他说的……不必……咳、咳咳……来看我。”

他现在一说话，喉咙就发痒，咳嗽不止，声音还是哑的。

江亦姝轻叹一口气，决定帮他一把，她放下床边的帘子，回到原来的地方——藤栩殿主殿。

当施笉笉拿来瓢羹时，只有帘子后带病卧床的公玉卿，对方眼色凝重……

公玉卿不知江亦姝要去哪，可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我有一事，想请教凌长老。”

这是江亦姝头一次正儿八经地以青鸣山弟子的身份，予凌霄尊称。

“不昧己心，不尽人情，不竭物力……三个古训，如何正确看待？”

不等凌霄点头，江亦姝直接发问。

凌霄不知她去看了一趟公玉卿，来找他什么茬？……他知晓自己徒弟的为人，不会在旁人面前说小话，更不可能说自己师尊的不是……

如此一来……定是这江亦姝看自己不顺眼，故意来问此等心智低下的问题……芊雪的徒弟，怎会不知这四个词的含义？……

他本不欲答复，可下一秒，江亦姝竟威胁他——

“你若不答，待罗诗婴出关，我必要在她面前哭诉，凌霄长老不给弟子解惑，为人师表，居然放任门内弟子误入歧……”

“你叫谁都叫全名么？”凌霄打断了她的“施法”。

江亦姝：“……”她不是不愿称罗诗婴为“师”，只是她如今没把前者看作“师”。

别有用心。

江亦姝：“……”

罗诗婴作为凌霄的好友，他深知若是对方徒弟去告状，她不会真正为难自己，大不了对骂一顿，最后他再以“本座懒得吵，乏了”敷衍过去……

可他现在瞧着眼前的小女，咄咄逼人的架势，心烦意乱，想快点打发走，随口回答：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做人做事，一定要不昧己心，做事光明磊落，不要背地里损害他人利益。

江亦姝面色冷淡，听着话，盯着他。

若她真的不懂这十二字，那凌霄解释的诗句它更不懂，因此……她只是为了自己的计谋……

“亢龙有悔。凡事不留余地，人生必然多有悔恨。”凌霄不停顿，继续解释“不尽人情”的含义。

不尽人情，是教我们凡事都要留有余地，事不能做尽、势不能用尽、福不能享尽、话不能说尽。

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

……

“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

意思是不要排尽湖中或池中的水来捕鱼，不要焚烧山林来猎取猎物。

一方面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类向自然索取所需，但一定要遵循生态规律，这样才能和谐相处……

如果一味索取，竭尽物力，等待我们的必然是天界眼里的惩罚。

江亦姝等他三句话说完，冷不丁来了句：

“可你三点都没有做到。”

凌霄：“？？？”敢情这小辈是来挑他毛病来了……

“和解？”凌霄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江亦姝娓娓道来：

“其一，‘不昧己心’，你心里明明在意公玉卿身体的紧，却还要装作漠不关心，否则他的殿内，便不会出现同藤栩殿完全相同的香薰味。”

江亦姝起初一靠近公玉卿的寝殿便嗅觉灵敏，她在对方房内巡视一圈，在其榻边瞥见一个香炉，香味同藤栩殿的相同……

白檀木香。

不仅如此，江亦姝发现公玉卿床上，有三床被子……两床搭在身上，另一床单独捂住了他的脚，严丝合缝，一点儿都不漏风。

江亦姝好心提醒道：“想要榻上暖和，还可在身下垫一床羽绒被，给他手里抱个暖炉。”

凌霄微愣，抬眼对视她，一时间失语……

“其二，”江亦姝上前一步，她此刻的眼神，仿佛是在替挚友质问“薄情郎”一般，口齿伶俐，“他与你不过是绊了几句嘴，你便不理不睬，他好伤心啊……”

“你这样做，如同要将他对你的真心碾成齑粉，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她最后八个字一字一顿，念得凌霄心恼，凌霄微微偏头瞪他，咬牙切齿地问：

“其三呢？”

江亦姝面无表情：“哦，我还没编好。”

“…………”

最终，凌霄拗不过江亦姝，被对方威逼利诱下强行带去公玉卿的寝殿了。

——

公玉卿喉咙干痒，以至于施笉笉一瓢一瓢给他喂的水，将近一半都被呛出来，好几次呛到了自己……

“师尊也真是的，都这样了也不来看你。”施笉笉超大声地抱怨，丝毫没考虑到这大嗓门儿会打扰自己小师弟休息。

公玉卿不知如何开口，他站在桥中间，无论往哪边偏都不甚妥当……

“对了，师弟为何好端端地会发了好几场高热，一病还病这么久？！”

难不成……有邪祟附体？

“淋了一场雪……”公玉卿有些犯困了，音色带着一丝倦意。

“什么？！谁让小卿大冬天淋雪！真是疯了！”施笉笉脑子都不用动，断定这藤栩殿，只有一人爱使唤、责罚她小师弟。

“是不是师尊？他是不是还让你跪着淋雪了？！跪不满两个时辰不许回来的那种！……”

施笉笉心里气得慌，两掌直直拍响了床沿……还要公玉卿睡在正中间，否则今日雪上加霜。

“师姐……其实是我……”

“不是你！师尊他就爱发点小疯！动不动就罚你，不行！要替你打抱不平！”施笉笉嘴里叽哩呱啦说一大堆，当即起身，猛地转过去……

“凌霄这个老……”

施笉笉的嗓音戛然而止，她眉心一跳，旋即，

“……当益壮的好师尊呐！”

凌霄负手站在她身后，不知来了多久……江亦姝靠在一根木柱上，一脸看热闹的模样。

……

公玉卿闭着眼，半昏半睡……他不知自己多久醒来的，只知喉咙疼得厉害，又被一阵咳嗽震醒，再睁开眼时，身边坐着的，只有凌霄。

……只有凌霄？！

公玉卿属实不敢置信。

“师……”他想唤人，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嗓子废掉了……

“别说话了，我再去给你倒碗水。”凌霄说话无起伏，听上去十二分冷漠。

……

凌霄没有施笉笉那般蠢，给平躺着的人喂水……还用瓢羹……

他端来一碗热水，径直逼.近床上的人，直接坐在了枕头旁，将公玉卿一把捞起，手扶在后者肩头……

这个姿势，看起来好似凌霄圈着公玉卿。

公玉卿浑身上下绵软无力，此时被捞起来，上半身全靠在了凌霄左胸膛前……

“严丝合缝”。

殿内很静，蜡烛的噼啪声，碗里瓢羹搅拌的声音，还有……

凌霄的心跳。

很均匀，可公玉卿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水里添了半勺枇杷润喉膏，如此，你的喉咙会舒服些。”

耳畔传来声音，打破了他的聆听。

糖水沁人，公玉卿被凌霄圈在怀里，鼻息间萦绕一股淡淡的的白檀木香，差点儿连呼吸也忘了……

身后之人察觉到他此时的紧张心情，自然道：“本座有这么可怕？”

有。公玉卿心中想着这个答案，竟毫无察觉直接念了出来。

“……”氛围又静了几分……

两人皆陷入沉默之中，天渐渐暗了，公玉卿原本就犯困，被凌霄薅起来时，稍有一丝清醒，可周围过于寂静，他又开始犯倦……

凌霄将瓷碗放在桌上，再吩咐守门弟子去煎药，这才安心守在床边儿上。

他扶着公玉卿躺下，告诉他，一个时辰后会叫醒他起来喝药……

……

凌霄望着公玉卿虽闭着眼，但过了一刻钟都没睡着，还装着入寝的模样，心里发笑……想起对方说怕他，又思量了许久。

他一个老年人，熬不得夜，他打了个哈欠，“你要如何才不怕？”

“师尊……”公玉卿嘴里含糊。他被看穿了，没想到凌霄会追问，明显怔愣一瞬……

“嗯”

夜黑了，殿外又在飘雪，公玉卿躺在温暖被窝里，身侧凌霄一缕白发垂髫，落在床沿，他小心翼翼将指尖挪过，静静覆在发丝上……

有白檀木香。

本以为，自己这一举动不会被垂着眼瞌睡的凌霄注意到，殊不知……净被看在了眼底……

他仗着自身病怏怏不清醒，把藏在心里的话酝酿了许久，打破殿内的宁静——

“你……叫我一声阿卿，我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