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千年 第50章 瑶台镜

……

——九日后，青鸣山脚下“烟织青萝”集市。

月夕节这天，行云宗会给弟子们放假，不必上课，众人可自由选择，是留在山中，还是下山去月夕节凑凑热闹。像江亦姝这种喜好张扬、活泼好动的弟子，是必然要去那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中社交一番的……

而素来雅静，韦编三绝，满心只有剑道的公玉卿，不愿去那车水马龙之地，与人摩肩接踵。

至于残荷殿的谢听妍小师姐，不等她师尊方衡下令，自个儿跑去芊雪殿与江亦姝勾肩搭背去了……

“江师妹！”

数日不见，少女伶俐风采不减，头束双髻，两边各有几根小辫垂下，一身鹅黄小袍，碧鬟红袖。

谢听妍明眸皓齿，嘴角漾开：“江师妹，我进来咯！”

她提步踏入芊雪殿……这宫殿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少有人来芊雪殿附近，若有外人到访，罗诗婴是第一个知晓的，江亦姝便是第二个……

芊雪殿及十三里栀子林皆设有结界，江亦姝前几日同谢听妍约好了，她知道后者月夕节这天要来找她，提早打开了芊雪殿的结界……

江亦姝正坐在大殿中等人，见谢听妍来了，她原本呆滞空蒙的目光，移到对方身上，简单招呼，“来了……”

“咦，”谢听妍环视一圈，“怎么不见罗宗师？”

江亦姝没有立即回答，反而低下头……

……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今日卯时，罗诗婴从榻上坐起，忽而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昏暗。视野模糊，她本能反应伸手观察五指，可眼前一切都愈发朦胧，似乎是一汪清水被厚厚的、灰蒙蒙的蛛网覆盖，瞧不真切。

她情绪起伏不大，这几日来，每日夜里都难以入眠，被各种事情所困扰……身体时而沉重，时而轻飘飘的。

她自己也深知，在“不动心”的境界停驻多年，她的心境日渐衰竭，若不早日突破“无心”的境界，怕是会前功尽弃。

自古以来，在修真界中，剑修和药修是修真者最多的选择，剑修有“空”、“无我”、“不动心”、“无心”的境界之分，每突破一层，修为大进，无论是所学道上，亦或是自身的心境，都能甩上一个境界的人几千层楼。

可旁人不了解的是，每突破一层境界，给自身带来的危险也就越大……

到达“不动心”的心境后，“剑道”会在内心深处驱动主人，心境破绽日益增长，身体日渐消瘦，唯一能解决的办法，便是早日突破“无心”境界，乃至——

天下无双。

……

“知有、知无，即空 ”，所指知有即是熟识有关剑道的一切招式及知识，知无即是剑道的高手摒弃所有的经验，终于觉知自己并无一物的心境。

“无心”，所谓真正的无欲无求。由此境界来观望自己，自然不会有杂念来扰乱心境。

可达到此心境哪有这般容易？千百年来，“无我”心境不过十余人，更别说“不动心”，罗诗婴四百年突破此境界。

在世人眼中，已算是“天赐”，若真能突破“无心”，怕是连魔界众人都要来恭贺罢！

可“不动心”对她本人的压迫愈来愈汹涌澎湃，而又难得见“无心”的一缕光影，怕是再这样下去，心境受损……

她靠在软枕上缓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穿好衣物，步入外殿，江亦姝已等候多时。

“诗婴。”江亦姝察觉到动静，抬眼间，与眼神还有些许微茫迷朦的罗诗婴对上视线……后者一双杏眼失了焦。

她坐在炉火旁，罗诗婴凑近一闻，竟是青菜香！并且在这偌大的芊雪殿中，似有似无几股白烟飘缈……

“……你在屋里煮粥？”她声线带着一丝颤颤巍巍……

江亦姝还没察觉到有任何不对，她用木勺在炉中搅拌两圈，以免糊底，动作不停，一边应声：

“是呀，再过几分钟就能吃了。”

罗诗婴目光落到火炉上……这不是她平日里煮栀子花茶的火炉么？！此物与殿中其他物品比起来，虽不起眼，可这炉子属实难得！这可是钛金火炉，材料珍稀。

她欲言又止，最后改口道：“炒菜的话，还是去室外……”

煮个粥都炊烟袅袅呛死个人，放油炒菜还得了？

“好。”

……

江亦姝也发现了，罗诗婴今日动作稍有迟缓……她贴心地为对方舀了一碗青菜粥，没有放盐。

罗诗婴尝了一小口，白滋白味，更凸显煮得软烂的菜叶子清香。

也不知江亦姝从哪端出来两碗芙蓉羹，表面光滑细嫩，有两颗虾仁点缀……

“有醋汁么？”罗诗婴盯着这碗蛋羹，即使不加醋汁也很鲜美，可她却觉得未免有点腥……

……

江亦姝找了一圈，确实没找到淋在蛋羹上的醋汁，她摇摇头，“这是我昨晚让膳堂那边送来的，许是忘了罢。”

“无事。”罗诗婴笑着回答，没有醋汁，原汁原味，更加体现蛋羹的香味。

两人用上早膳，已然卯时过半，又是个阴天，不过没下雨，这么看来，晚些去“烟织青萝”集市上，便不必撑伞了……算是减少了一个麻烦……

“小姝……”罗诗婴缓缓开口，这语气，像是有事要拜托江亦姝一般——

“我今日怕是不能陪你下山玩儿了。”

江亦姝碗底只剩最后一口青菜粥，她闻言后，握住汤匙的手指一松，那勺子“叮当——”一声与碗底碰撞，“为何？”

她有些不明白，问话中还带着几分埋怨。

罗诗婴先前便想到了，若是自己推辞，自家徒弟定会生气，说不定还会与她大吵一番……她亦故作失落神态，遗憾道：

“抱歉，今日有点急事要处理……”

原本以为江亦姝会追问是什么事情，或者与她争执一番，例如，“你先前说好的！”

可江亦姝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小声应答，“好罢……”

————

谢听妍听完江亦姝的描述后，她还气鼓鼓的，嘟囔道：

“啊！绫罗宗师怎么这样啊！一点儿也不讲信用……”她话音未落，便瞧见江亦姝面若冰霜，冷冷盯着自己……

她表情冷淡，道：“不许说她的不是。”

罗诗婴的坏话只能她一个人说，旁人不许辱她骂她。

谢听妍：“……”

“我们叫上公玉师兄一起罢！”

若非谢听妍对谁皆满腔热忱，江亦姝都快误认为前者对人家有意思……可惜公玉卿早已心有所属，也不知谢听妍可否看出……

“他最近沉迷于《青萍剑法》，怕是没兴致过月夕节了。”江亦姝轻叹一口气，双手合十拖住下巴……

谢听妍不禁唏嘘：“真是个‘剑呆子’！”

……

揫歛一何饕，天机亦自劳。墙隈小翻动，屋角盛呼号。

漠漠惊沙密，纷纷断柳高。江湖岂在眼，昨夜梦波涛。

与此同时。

——藤栩殿。

公玉卿在书房中，翻阅诸多典籍，今日是月夕节，他果真如芊雪殿那两人所猜想一样，宅在房中，不肯出山。

“小师弟？”身后赫然窜出一人推开房门，笑眼盈盈。

来者正是他三师姐，施笉笉。

公玉卿手上握着琴谱，这是他在一堆古籍中发现的，不知是谁将剑谱同琴谱混在一起……

他见三师姐来了，招呼道：“师姐，不知找我何事？”

施笉笉倚在门框上，那门是檀木做成，湿雨天表面漆亮，还散发出一股幽幽淡香，她撇头，嘟着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我并非此意。”公玉卿无奈苦笑……

“今日月夕节，下山玩儿！谁教你的，总把心思放在练剑上？”施笉笉只恨自己小师弟是个“剑呆子”！

……

“是我。”这句话自然不是从公玉卿口中说出，声线沉稳，先发制人。

一袭琼瑶雪白，顶束发金冠，身披氅衣，依旧月光白。脸上有着刀削似的线条，棱角分明，眉间一点朱砂。

公玉卿放下手中琴谱，连施笉笉也倏地转过身与之并肩站好，俩人一同行礼——

“师尊。”

凌霄负手而立，志固冰霜，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他望着公玉卿，凛声询问：“不下山？”

公玉卿不知自己师尊又想吩咐什么，本分搭腔，“嗯，不下山。”

“那好，将书房所有册子归类整理了，本座晚些来检查。”

……

一闭昭阳春又春。

凌霄下达命令后，便转身离开了，施笉笉趁机逃出藤栩殿。

……她才不想整日待在书房中，反正凌霄又没叮嘱她。

她如今该做的，是去芊雪殿找江师妹，一同去“烟织青萝”集市上，正好，她还想多问问对方与罗宗师之间的“妙事”！

……

——青鸣山下，烟织青萝。

三人行，一人愁，一人喜，剩一人悲。

“要我说啊，罗诗婴定是藏在芊雪殿给你准备惊喜去了，”施笉笉“嘎嘣”一声脆咬掉一口冰糖青提，乐呵道，“说不准，等我们玩儿得差不多，她就凭空出现了呢！”

手捧着鲜花，洁白的绸纱……

不出所料，她嘴里叼着的冰糖青提，正是江亦姝买给二人的，她共买了四串，施笉笉、谢听妍、她自己一人一串，剩下一串冰糖青提，是给谁带的不言而喻……

她听见施笉笉的离谱猜测，忍不住心道：“凭空出现？又不是变戏法……”

月夕节上，“烟织青萝”稠人广众、红飞翠舞。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碎把那珠玑撒，四头儿热闹，枝节儿熟滑……

“来瞧一瞧看一看咧！莲花芙蓉月饼！只要任意说出一个与月夕节有关的传说，便可以免费领一个月饼吃！”

“新鲜美味的月饼，还有火腿味、冬瓜味、红豆沙、流心奶黄、板栗味……免费领！免费领！”

“都来捧个场呀！”

几位小贩相继吆喝，顿时间，小阁楼下人满为患……

江亦姝被她两位师姐拉着凑热闹，不过似乎她的心情不大愉悦，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方寸土地虚无空席，江亦姝在人头攒动时，还不经意间皱了眉头……

……

不愧是谢听妍，平生最爱挤在此鱼贯而出之地。施笉笉倒是没什么意见，她时而好静，时而好喜。

她们三人硬是冲到了最前面。那几位伙计一瞧，哟，行云姐妹花！

虽没穿弟子服，不过以她三人的气质来看，一眼便能知道这是来自青鸣山上的弟子，且地位不低。

“这位小娘子，任意说出一个与月夕节相关的故事，可自选一枚月饼带走。”伙计热情介绍，并指了指身后圆桌上摆满的月饼，大小各异，色泽不同。

“江师妹，还不快说一个，给你师尊带个月饼回去？”施笉笉心底又开始打“鬼主意”了……

她没有再称呼“罗宗师”，是不想让众人知晓江亦姝的身份，是行云宗绫罗宗师的弟子，她们三人本来就挺招人瞩目了，这般说话，不易太过显眼……

那几位伙计见她与谢听妍不约而同用臂膀一撞，把中间的小姑娘推出去了，他立马上前几步，殷勤牵绊：

“小娘子，可要试试？”

江亦姝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

“吴刚折桂。”她一字一句吐露清晰——

“相传月宫里有一个人叫吴刚，是汉朝西河人，曾跟随仙人修道，到了天界，但是他犯了错误，仙人把他贬谪到月宫，每天都砍伐月宫前的桂树，以示惩处。这棵桂树生长繁茂，有五百多丈高，每次砍下去之后，被砍的地方又会立即合拢。

“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

……

最终，三人皆得到了一枚月饼，可惜……一人只能说一个故事，江亦姝选择众星捧月的莲花芙蓉月饼。

莲花芙蓉月饼，与其他月饼相比，很是特别。晶莹剔透的外表，内馅芙蓉透亮，山岚浅绿，莲香怡人……

领过月饼之后，众人齐聚桥梁祭月。

祭月，在中国是一种十分古老的习俗，实际上是古人对“月神”的一种崇拜活动。在古代有“秋暮夕月”的习俗。夕月，即拜祭月神。自古以来，在百越部分地区，人们都有在中秋晚上拜祭月神、拜月娘、拜月光的习俗。

拜月，设大香案，摆上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在月下，将“月神”牌位放在月亮的那个方向，红烛高燃，全家人依次拜祭月亮，祈求福佑。祭月赏月，托月追思，以表美好祝愿。

祭月作为中秋节重要的祭礼之一，从古延续至今几千年。

……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月光怅怅，映在桥梁下的碧湖上，光影东头，琼楼玉宇。

江亦姝凭栏之上，仰望高出圆月，无声许下一个愿望——

“许我诗婴，椿龄无尽，天下无双。”

默念下这一句，她低眼一瞬，在桥下岸边，晃眼瞟见一个熟悉身影，三千青丝垂髫。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罗诗婴。

正是她夙愿中的那人……与罗诗婴一道的，还有她看不顺眼的那人……

更惊人之景的是，两者手指相握……罗诗婴牵着宋之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