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白明珠探访石硖尾
梅思那一天去探望了东妹和她家太太,过了半个月,这一个礼拜天的午后,白明珠带着东妹,提了一盒点心来回访。
东妹拍了几下铁皮门,没有动静,她加力又重重地捶了几下,过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人说话:“谁呀?”
东妹扬声道:“幺姐,太太和我来看你了!”
只听房间里“啊呀”一声,然后就是扑通扑通几声响,马上又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打开,梅思身上披了一件袍子,脚上一双木底拖鞋,便站在了门口。
白明珠方才扭着颈子望向另一边,几个黑衣人吆吆喝喝,在那里搭电线,此时转脸一看,房里人那半旧的阴丹士林长衫下,分明是一件睡衣,再看梅思披肩的头发,依然有些凌乱,两眼的眼皮还有些浮肿,一副惺忪样貌,显然方才正在睡觉,听到了敲门声,匆匆爬起来,披了长衫,草草抓过梳子梳了几下头,便来开门了。
梅思从门前闪开身子,抬起手臂朝里面比划,请她们进去:“快请进快请进!”
白明珠一边往里走,一边笑:“是我们来得不巧了,扰了你午睡。”
梅思笑道:“本来也要起来了的。”
到了屋里,梅思又是搬椅子,又是倒茶,白明珠口中说着“不必忙”,把皮包放在桌上,坐下来转着头望向四面,都是黑乎乎的铁皮墙壁,举头一望,屋顶也是铁皮,还有两处修补,那两块补丁倒是白亮白亮,看去似乎用的马口铁,罐头盒剪开来展平了的;小小一间屋,客厅与卧房连成一体,床头是一扇小窗,今日本来是晴天,窗子虽然小,也能透进许多光线,然而室内仍然是昏暗,很适合睡觉。
白明珠想了一想,才明白了,原来是附近房屋太密,遮挡了光线,从推开的窗子可以看到,不到一米处就是另一户的木板墙,哪还能透入什么阳光?
白明珠掏出手绢扇着风:“梅小姐,你这里是真热啊!”
香港的五月,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要说香港的热,与桂林其实也差不多,桂林夏季里也是非常闷热,所以白明珠到了香港,虽然是异乡,寒热倒是还能够忍耐,只是梅思这里格外的热,又不透气,便显得更热,虽然刚刚坐下来,已经开始出汗。
梅思端上一盘草莓,红通通的,笑着说:“太太,可不是这样么?你看这屋子,不过一层薄铁皮,聊避风雨罢了,不通风,夏天如同蒸笼,等到冬季,想来冷得如同冰窟窿,我刚刚搬来,还没有领教过这里的冬天哩,只怕难熬。”
白明珠顺口又问一句:“外面是哪里的工友,在这里接电线?”
风范奇特。
梅思笑道:“不是工友。”
东妹忽然间翕动着鼻翼闻了闻:“怎么一股油烟味?谁家炒菜哩?”
梅思更笑起来:“东妹姐,你这一说,我又想通了一层道理,这里住了如此多的人,我这房间对面就是人家厨房,周围许多房子,许多的灶台,早晚都燃起灶火,我这屋子给许多火堆围绕着哩,冬天未必多暖,夏天可是熏烤得厉害,这温度便又提高一点了。”
白明珠微微蹙眉:“住在这个地方,可是要小心灯火。”
梅思一乐:“所以,我租了个铁皮房子。”
白明珠也不由得失笑,转而想到了现在的时间,刚拍门的时候,自己看过手表,两点十几分了,这个时辰到访,很是合适,在从前,是夫人太太之间下午串门子的默契时间,午睡到这时一般都该醒了,此刻上门便不为失礼,哪知到底是打搅了午睡倒也罢了,邻居竟然这个时候才吃午饭。
自己读外国人写的书,一日三餐都要有规律,要有相对固定的时间,午餐最好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早饭提供的营养已经在上午的活动中消耗殆尽,就需要补充饮食了,否则的话,人会疲惫,甚至头晕,自己作为主理家政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很注重这一点,三餐定时,保养一家人的康健,哪知这边人竟是两点一刻才吃午饭,定然是午饭,住在石硖尾的人,想来未必有心情去摆弄下午茶的调调。
梅思笑道:“想来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像那些做小生意的,又或者工厂赶工,耽搁了时间也是难免。”
白明珠摇头:“她们这样,十分的不卫生。”
梅思愈发乐了:“啊哟太太啊,贫苦的人每天手脚不停地做,只要能赚来饭钱,便是阿弥陀佛,哪还能顾及卫生不卫生?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人,能够像太太这般好命呢?”
虽然称不上在妇女解放方面有所建树,不过白明珠毕竟衣食无忧,流亡到香港,依然维持着上流太太的做派,单看这一点,倒也可算得命运不错,况且这样说话,会让白明珠开心,如今的自己,已经与当初不太相同,自从来到香港,渐渐地“入世”了,和光同尘。
果然,梅思这几句话让白明珠很是欢喜,要说她自来香港,落寞之情与日俱增,周围的一切都兴旺发达,唯独自家,一天天沉落下去,“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自己可没有诗句本意的豁达,为其她人依旧在努力而感到欣慰,只觉得反差太刺人的心,这种时候能得梅思这样几句恭维,实在很是慰藉。
于是三个人的闲谈便愈发有兴致,从下午两点多,一直说到日色偏西,将近五点了,中间梅思加了几次茶水,酸梅茶,到傍晚又留饭。
白明珠本来不肯:“你刚刚来这里,底子还薄,不好让你破费,况且天也晚了,我们得回去了,家里没人,我先生独自在家,不好打发晚饭。”
今时不同往日,在香港,自家已经请不起厨子,佣人只有东妹一个,节衣缩食,务必减少开支,有时候甚至身为太太的自己要做家务,所以倘若自己与东妹都不回去,丈夫便不能开饭。
梅思乐呵呵地说:“不过是家常便饭,许多年不见,重新相聚总该吃一餐饭,这一个小东道我还是请得起的,至于邹先生么,他这么大的人,又不是小孩子,见太太不回去,难道不会自己想些办法?人家都说‘吃在广州’,我虽没怎样住过广州,不过觉得香港比广州也不差,街头巷尾满是卖吃食的,总饿不着自己。”
白明珠便笑:“可说他偏喜欢这边的嗱喳面。”
梅思“啪”地一拍手,嘻嘻笑道:“这不就成了?邹先生见太太与东妹姐都没能回来,便自去街边买一碗嗱喳面来吃,蛮好。你们且等等,晚饭很快便好了。”
然后她便站起来走去厨房,东妹不肯让她一个人忙,便也过去帮手,房间里一时间只留下白明珠,她独坐有些无聊,一眼瞄到床头的书,是巴金的《雾》,便拿在手中读了起来。
到这一天晚上快九点的时候,白明珠与东妹才回来官塘家中,一见她们进门,邹千里便问:“怎么这样晚?”
白明珠笑微微地说:“梅小姐留饭。啊呀,你晚饭吃了什么?”
邹千里道:“街那边小馆子,云吞面。你们吃的什么?梅小姐招待了怎样的好菜?”
白明珠笑道:“啊哟,不过是日常的小菜,谁好意思要她请大餐呢?打了四个鸡蛋,加了许多葱花,炒了一大盘,一盘烫青菜,一盘醋调黄瓜,一碟酱茄瓜,这样也是四个菜呢,当中还有一个汤,街面上新见到的马铃薯,切成薄薄的片,加洋葱碎,放到锅里用油煎到酥软,同奶酪一起煮汤,啊哟那汤里还有咸羊肉哩,小小的丁子。东妹在厨房里帮衬,两个人忙了两刻钟,弄出这些东西来,摆在桌子上,也是满满当当,尤其数那个汤顶呱呱,让人不由得便想起,我们当年在桂林,闲来无事,为图新奇,便去吃番菜,广东师傅做的番菜是真好,牛排啦,牛油面包啦,奶油汤啦,要吃西餐不必出国,在国内便吃得到顶好的番菜,况且还便宜,顶有名的岭南楼,五角一圆就吃一顿,便宜过中餐,粤菜川菜的馆子,倘若是海参鱼翅席面,几十块一桌。唉,那是抗战之后了,虽然说国家损失惨痛,不过日本人毕竟走了,元气便慢慢地在恢复了,各处房屋起来了,大家也各自归农归商,那一阵真是快活,每天都只顾着享福,本以为这样的日子永无尽头,哪知转瞬便换了天地。”
白明珠起初是历历如珠地数说着,夸赞梅思心思灵巧,只不多工夫,便变化出几样餐食,排放在桌面,十分体面,到后来回想起抗战之后的国势鼎盛,富贵风流,转眼都休,便情不自禁哀伤起来。
邹千里本来听着她念食经,感觉有些好笑,自从来了香港,太太日益琐屑了,专留心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后面听她对比今昔,无尽慨叹,邹千里想到当前的景况,便也再难笑白明珠。
梅思住的石硖尾,他来这边三年,早已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乃是最底层的聚居地,可是自己住的官塘,却也不是什么官样体面的所在,比起当年桂林的厚富街,人间天上。
刚来香港,是住在朋友刘朝宗的公馆,香港地狭人多,土地价格十分高昂,居大不易,刘公馆在港岛已称中上流,然而相较自家在桂林的宅子,怎么能比呢?只怕就连梅思原本的家中,乡绅豪强庄院,也远远不及,黄家自己虽没去过,但一般土豪总要有三进五进的院子,宽阔的庭院,种花种树,养鸡养猪,若是讲究一点,有些文化的,还有假山池塘,水里面养一些锦鲤,太太小姐们日常就在鲤鱼池边逗鱼,那样尺寸的土地,在香港,不是首屈一指的富豪是享用不起的,只怕就连英国人的总督,府邸也不过如此,刘公馆相比起来,便寒酸得多了。
那还是刘公馆,再看自己如今的地方,官塘,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等闲不肯过来这边,这一处地名只一听便感到落魄,没想到自己还不到五十岁,便坠落如斯,思想将来,只觉得前路茫茫。
要说自从来到香港,自己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初来的时候,四处请托,寻找事情做,然而香港并非桂林,没有现成的体面好差事等待自己,也曾经找到过两个职位,都是只去做了几个月,便辞了差回家里来了,第二回之后,自己便拿定了主意,再不出去做事,简直就是榨取人的血汗,实在辛苦,薪水又菲薄,尤其同僚之间,勾心斗角,十分刻薄,自己是读过大学的人啊,出国留学过的啊,怎么能受得了这些?并不受尊重,而且格格不入,若是要融入,怕只能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卑微鄙陋,猥琐下流,所以即使仅为了个人品格起见,自己也决定再不出社会了。
只是闭门就坐在这里,虽然是清高,却奈何只出不进,当初从桂林逃来这里,是带了许多金银美钞,美钞存在银行里,能生些利息,金银宝石没法子生息,只靠着银行里存款的利息,不能完全应付日常用度,少不得每过几个月,便典当一回,照这样子,只怕到自己寿终正寝的时候,便囊空如洗了,每一想到这件事,邹千里便不由得恐慌。
邹千里默坐沉思,白明珠在那边依然絮絮,止不住地要说话:“可巧她今日早上刚刚做了面饼,预备一个礼拜的伙食,锅盔呢,我们在南边少食,她有了这个饼,每天回来只要烹调一点小菜便好。此外还有一味配菜,是湖北炸胡椒,虽没有我们家乡独有的辣椒酱,但炸胡椒也是很好的,让人想起当年在桂林,吃米粉配的辣酱。唉,亲不亲,故乡人,如今在这香港,这便是亲人了,我们约好,端午的时候她过来呢……”
太太最后一句话蓦地入耳,邹千里的神情不由得一滞,片刻之后叹一口气:“也好,就请她来吧。”
想一想从前在桂林,自己的交游何其广阔,邹公馆那可真是“门庭若市”,真如同孔融,“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然而来到香港之后,门前便日益冷落了,就连刘朝宗,也好一阵不来往了,在这种时候,能有一个梅思,便显得热闹,仿佛这公馆又兴盛起来了。
人对于世界的看法啊,真的是自身处境有关,像是这位梅思,若是在从前,哪会得自己如此看重呢?虽说她是读过书的,出身也不很寒酸,黄老爷乡村豪强,更不要说她自身也有职业,算是女子自立自强的典范,不过与自家相比,终究是低了一层,“尖头曼贵妃”与政府高官是不一样的,当年在桂林,自己虽也应酬她,交往的情谊却也只是泛泛,那时候与自己相交投契的,不知有多少,然而自从到了香港,知己风流云散,一朝重遇梅思,居然把她当做了莫逆,港岛茫茫人海之中能有一个梅思,便让人重温从前的繁华岁月。
一念及此,纵然邹千里几年来已经感慨得惯了,总觉得似乎再无新意可言,一时间心头却也滋味复杂。
这一回做客之后,只一转眼,端午就过了,到了七月,香港到了一年之中最为燠热的季节,对面大陆上的广西也是炎热,这一天沈芒从外面回来家中,便唉声叹气。
陈露云便让保姆把女儿先领出去,转头问他:“怎么了?”
沈芒皱着眉头:“张爱玲走了。”
“唔?走去了哪里?”
“香港。”
陈露云噗嗤一笑:“倒是步了黄菲的后尘。”
一个一月,一个七月,先后都是去了香港。
沈芒紧蹙眉尖望着她:“你还笑哩!张爱玲是很出名的作家,许多人喜欢她的小说,她这一走,在文化界影响不算小。”
陈露云不很介意地说:“那又怎么样?新中国是不可阻挡的,走了那么几个人,难道就能妨碍了党?将来自有她们后悔的一天。”
“你……唉,不说了。”
沈芒一时间哑口无言,后悔方才和她说了这件事。
虽然两个人是革命伴侣,但越来越多时候,沈芒对陈露云有一种陌生感,感到有一些想法难以对她说,就比如这一次,自己为中国文化界而忧虑,她却觉得无所谓,以为将来都要后悔,她这个样子,实在目光短浅,有一点好像暴发户,或者可以说,是政治上的暴发户吧,底蕴单薄。
就在建国前后,有许多文化艺术界的名人出走,鼎鼎大名的是胡适、张大千,都很是引起震动,可见文化界并不是完全认同**,这一回又出了个张爱玲,虽然张爱玲远不能与上面那两人相比,然而她在上海曾经红极一时,上海是文艺战线斗争的重地,不可小觑的,所以她这一走,引发的影响也让人不能乐观,然而在陈露云,这些都无足轻重。
这时候沈芒不知怎么,便也想到了黄菲,倘若是黄菲在这里,他直觉以为,两个人大概很可以就这件事好好讨论一下,虽然与陈露云的婚姻是有“牢不可破的政治基础”,然而在某些方面,或许与黄菲有更多共同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