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战俘船
四月上旬,梅思与傅传芳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卢兰玉的葬礼很简单地完成了,过了头七之后,几个人就要分散了。
这一个晚上,梅思与傅传芳,哥哥瑞成,还有宁妈妈,团团围坐在母亲的房间,红木桌边,梅思抱着姪女宝凝,小姑娘今年六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十分伶俐的样子,是嫂嫂与哥哥的宝贝,梅思刚刚回来的时候,宝凝与三姑姑很是生疏,毕竟从她出生就没有见过面,如今则是很亲近了。
梅思转着头环顾四周:“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后这个家,就都靠哥哥姐姐,还有宁妈妈。”
黄瑞成咳了两声,苦笑道:“我们也未必能待多久,看看眼前这个世界,哪里是我们的家呢?”
梅思默然,如今是**的政权,许多事情自然与从前不一样,土改虽然还没有开始,然而谁都知道不久之后就要进行的了,到了那个时候,自家几个人自然不能再独占这样大的房产。
片刻之后,梅思便道:“哥哥,或者你与姐姐一起,带着宝凝去香港吧,那边毕竟还有熟悉的人。”
黄瑞成惨笑道:“妹妹啊,你看看我这身体,能支撑得住路上的颠簸么?只怕还没到香港,我就死在了路途中,况且在那边,有什么有力的人呢?大姐连香港都还觉得不够万全,二姐则是在台湾,不要说我本就不想去台湾,就算去了,她那边也是为难。若是咱们外公一家也过去香港,自然是好,可是他老人家决定不去啊!”
大姐菊霜,广西解放前随同丈夫去了南洋,二姐柏翠,前夫阵亡后再婚了,这个丈夫也是军官,前夫的同僚,一家人随**撤退去了台湾。
而外公是本地出名的“开明绅士”,向来厌烦国民党,对黄皓这个女婿也并不满意,黄皓青年时代本来还好,手里放不下邹容的《革命军》,还读《民约论》、《万法精理》,所以他才答应这门婚事,哪知到了后来,竟然越来越糟了,卢老先生只能悔不当初,他对**是抱有希望的,因此留在平乐,不肯离去,准备融入新社会。
傅传芳叹息道:“如今也只能过一时算一时。”
梅思便再没有别的话讲,喝了几杯三花酒,梅思从口袋里摸出几件东西,放在桌面:“我就要回江陵去了,你们在家中,没有收入,今年的地租,未必能够收得到,母亲临终留给我们一些东西,你们收藏起来吧,以备不时之需。”
桌面上登时金光灿灿,珠光宝气,为这惨淡的场景添了一点明亮的色彩,房间中登时有片刻的安静。
黄瑞成很快摇头:“小妹,你快收回去,那是母亲给你的,我们怎么能拿?况且我们自己也不是没有东西的,能应付一阵。”
从小因为自己,让小妹离家,早就很过意不去,这些首饰,分明是母亲给小妹的体己,小妹孤身一人在外,手头没有几件值钱的物件,难免不安,而自己身边确实不是没钱,纵然再不得父亲的宠爱,毕竟是黄家的嫡子,黄老爷在钱财上没有很苛待他,当年成婚的时候,给了财物的,妻子傅传芳也是闺秀,陪嫁很是不少,虽然这些年颇有消耗,然而即使在如今,自己也是有家底的,相比之下,小妹则是单薄很多。
梅思劝了再三,最后说道:“便当做是祖母留给宝凝的,将来我们宝凝啊,要读很多的书,成很大的学问家。”
瑞成和传芳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不能再推辞,傅传芳替宝凝将首饰收了起来。
宁妈妈起先在一旁,一直不说话,见梅思又来劝她,便笑着说:“三小姐啊,如今不是新中国了吗?像我这样的人,总不会给人家说什么,总能有一碗饭吃,很不用担心我将来怎样过,况且我若是真的拿着这东西出去,人家看着也不像,还当是我偷的。”
宁凤姐贫苦出身,多年一直给人当帮佣,按照新社会的话语,是“彻底的无产阶级”,若有什么风波,不容易受冲击,更何况如今是穷人当家做了主人,难道她还吃不上饭?
梅思微微含笑:“宁妈妈,你收着吧,你照料我妈妈这么多年,又照顾哥哥和我,这是你应该得的,看着它,就能想到我妈妈,算是一个留念。我也想着这东西换钱不易,所以这里还有几块银元,你把它们收好,将来若是没事,自然是好,倘若有什么需要,便换些东西,便利些。”
宁凤姐听她提到老主人,不由得眼圈又红了,她从少女时代就跟着卢兰玉,从娘家到夫家,都守在身边,这么多年感情很深,如今老主人没了,小主人一个一个未来也不知会怎样,不由得让人伤感,于是手里摩挲着那只赤金嵌宝的手镯,哽咽了起来。
这一餐离别饭之后,便真的要分别了,第二天,梅思便去了桂林,先到车站买车票,是三日之后的火车,然而只到监利,因为去年那一场极大的洪水,许多桥梁冲断,列车不能再往前行驶,到这里便要坐船。
桂林城的三天,梅思找了一家小旅馆暂时住下,第二日便寻访旧时相知,先去找东妹,却发现白太太一家已经人去楼空,听人家说是去了香港,又去寻吴美霞,她倒是还住在原地方,进了门寒暄几句,吴美霞便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梅思:“是东妹让我给你的,跟着主人家去香港了。”
梅思拆开信来一看,短短一封信,里面许多别字,东妹这几年跟着太太也学写字,只是识字不多,有时候会弄错,信里面说,她随着太太去香港了,太太待她很好,她实在舍不得离开,假如梅思将来也要去香港,务必去找她,太太一家暂时会住在刘公馆,就在尖沙咀。
读过之后,梅思很妥帖地把信收了起来,便问吴美霞:“美霞姐,这一向过得如何?”
吴美霞叹道:“看到**就要来了,政府便遣散了职员,我先生便回来家中,这一阵都还没有事情做,只靠我这一份学校里的薪水,实在难养家。”
旁边哲清脆生生说道:“妈妈,不怕的,等我长大,便能赚钱了,到那时我们便要买这个,买那个,还要给表姨买衣料!”
吴美霞不由得便想要笑,然而看了看女儿那稚嫩的脸,又摇了摇头:“你不要想这些了,年纪小小的,把你的功课念好要紧。”
到今年九月才升入初中,等她赚钱还早哩。
梅思也笑,摸着哲清的头说:“清清真是有志气,要好好读书啊。”
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母亲面前信誓旦旦,将来一定赚许多钱,让她享福,如今则是哲清这年轻的一代,立定这样的志向。
又过了两天,梅思乘上火车,离开了桂林,列车逐渐驶出站台,望着窗外不断远去的风景,梅思心头一阵发酸,自己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也许要过许多年吧。
火车断断续续,终于到了监利,梅思在这里下了车,到江边找船,找到一个小舢板,约定了船资,是一袋马铃薯,船钱先付,那来商谈价钱的中年妇人十分欢喜,马上便要舢板上的几个孩子下来,站到江边,给客人让出地方,然后指着船上的男人,对梅思说:“让我男人撑船你过去,我家在江上讨了十几年生活,再稳当不过,多谢小姐这样大方,孩子们都饿了,我先煮洋芋给她们垫垫肚子。”
这一袋洋芋有十几颗,够一家人三两天的伙食。
梅思点了点头,便登上舢板,那面黄肌瘦的男人勉力撑起船,载她过江去。
半个多小时之后,梅思过了江,向那男子道谢,回想起方才看到的四五个孩子,便从背包里摸出三个鸡蛋,递给他道:“辛苦你,给孩子们吃吧。”
那船夫一看到鸡蛋,两眼放光,连连称谢:“多谢小姐,你人真好,将来定找个好丈夫,大富大贵的。”
梅思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不好再赶路,然而要投宿也为难,这一带没有什么旅馆,梅思只得彷徨地走在岸上,想着能不能万一找到一个借住的地方,这时候只见遥遥地驶来一支船队,是小火轮拖着木驳船,甲板上密密麻麻的人,梅思感觉好奇,便和其她人一起,到岸边去瞧热闹。
“是解放军的船!”
“啊,解放军来了!看,他们上岸了,他们煮饭了,他们有饭吃啊,我们快去!”
于是许多人便都涌了过去,梅思想要看得仔细一些,便随着一起过去了。
到了船队停靠的地方,船上船下走来走去的一些人,果然是穿着解放军的黄军装,我的天,还是棉袄呢,四月里虽然不是很炎热,不过棉袄还是穿不住的了,他们怎么还没有换装?
另外再一看甲板上坐着的许多人,竟然是**的服色,一个个垂头丧气,很是沉闷的样子。
这时候岸上的人已经嚷叫起来:“解放军同志,给我们一点饭吧!”
船上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便又搬了米下来,在陆地上煮饭给大家吃,许多人围着那煮饭的锣锅,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去年好大的水啊!”
“房子给冲垮了,只能住在船上啊。”
“就等着开仓放粮啊!”
那两个煮饭的战士满怀同情地应答:
“大概过不久就有救济了,解放战争刚结束,现在政府也困难,不过肯定会有粮食发过来的。”
“老乡们受苦了,不用担心,有解放军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过不多时,饭煮好了,灾民们排着队,拿着盆碗装饭,一个接着一个,十几分钟之后,梅思来到了锣锅前。
一个解放军战士站在锅前,手里拿着大饭勺,舀了满满一勺,头也不抬地举在那里,正等着往伸到面前的盆里装饭,却不见碗盆出现,只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同志,这船上的都是什么人?”
那个战士这才抬起头来,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穿旗袍的女子,一看就是“资产阶级”的风貌,不是劳动阶级,他是贫农出身,本能地有点反感,不过在部队里受的教育,城市小资产阶级也是需要团结的对象,这个阶级本身并不是邪恶的,于是便耐着性子解释道:“都是国民党军的俘虏,遣送回原籍去的。”
梅思于是明白了,她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
“重庆。唉我说,你究竟要不要吃饭?如果吃呢,就把碗给我,如果不吃呢,就让后面的人上来打饭。”
怎么称呼这个女人,是个问题,叫“老乡”是肯定不合适的了,看她的样子,也不适合叫“同志”的,最合适的是称作“小姐”,不过这种叫法有点太“剥削阶级”了,现在已经是新中国,不时兴这个了。
梅思说了一声“抱歉”,便退到了一边,让后边的人来装饭,自己则是站在岸边,望向船上,那甲板上的**战俘也已经开始吃饭了,一个个闷声不吭,只看到筷子碰着碗的动作。
这个时候,似乎是发现了岸上的异样,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船头走了下来,笑着问梅思:“同志,你是要去哪里?”
“江陵。”
“哦,那么不很远了。是住在那边吗?”
“我在那里当教yuan。”
旁边听到的人,面色都显出敬重。
“原来是这样。这一次是从故乡来吗?”
“是的,母亲病故,我刚刚料理了那边的事情回来。”
对方脸上瞬间露出同情的神色:“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活着的人还要保重自己啊。”
然后两个人便谈起了船上的战俘:“成都歼灭战之后,几十万呢,可得谨慎对待,团以上的军官都送进教导团了,思想改造,下面的愿意留在解放军,就补充进队伍,不愿意的,比如这些人,就送回老家生产劳动。这几年的大仗打下来,人民当然是胜利了,可是人力物力也消耗巨大,比如现在,这里发洪水,硬是抽调不出物资来救济,所以让这批人回乡务农,也是缓解一个大问题,大家不能光是打仗啊,也需要有人搞生产,不然吃什么呢?另外将来啊,这里的水利肯定也是要搞的,不能年年这样发洪水啊。”
梅思轻轻点头,当年在延安,同学们畅谈未来的新中国,就曾经说过:“要兴修水利,到处都是鱼米之乡,再没有洪水了,也没有旱灾,这里缺了水,就从那里调。”
当时只觉得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画布铺展开在眼前,大家手握着画笔,在上面纵情绘画,勾勒出一个美好的图景。
又说到这一路的辛苦:“船员是湖南人,菜烧得这个辣啊,实在受不了,只好吃自己带的榨菜。”
梅思笑了一笑:“你们南征北战,居然不能吃辣。”
自己吃辣倒是还行,广西本来就能吃辣的,到了湖北,也是吃辣,自己虽然不能吃得特别辣,但一般都能应付。
那个人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呵呵呵,以后会练出来的,‘不吃辣子不革命’嘛。”
他这一句话,让梅思瞬间想到了主席,主席酷嗜辣椒,在延安是出了名的了。
出神片刻之后,梅思又问:“在四川的国民党军里面,有没有广西人呢?”
那位干部一愣,这个自己还真的没有留意过,在四川与解放军作战的,除了当地军阀,其他多数是胡宗南的队伍,以河南、陕西人居多,至于是否有桂系的部队,自己之前没有注意。
“想来是有的吧。”
他只能这样说。
梅思的视线掠过驳船,投向开阔的水面,目光幽幽的,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