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开国大典
□□们集体去向军管会请愿之后,没过几天,薪水果然就发下来了,连同八月的一起,发了五个月的薪,虽然是按照五折的数目来发,然而大家已经心满意足:
“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之下,还能发我们的薪水,实在很是感谢。”
“是啊是啊。”
战争还在持续,国民政府虽然眼看大势已去,难以回天,残存的部队毕竟还在顽抗,战争这个火炉,还需要继续添加燃料,虽然不像是之前那样,如同巨兽一般大口吞噬,但毕竟依然要投入,在如此情况之下,这么快就发给部分薪金,实在难能可贵。
更何况军管会的长官还说了:“各位先生们,现在咱们的财政也是吃紧,一时没有那么多,等过一阵充裕了,余下的那一半也会补回来,你们放心,人民政府绝不会不认账!”
于是人们愈发叹服敬佩:
“真的是仁义之师!”
“这就是王政。”
**解放军的处境确实是不容易,北方人到了南方,水土不服,环境很不能够适应,这些天大家已经知道了,四野许多人得了疟疾,军械都没人扛了,所以**地下组织就发动了民工,**的解放战争,本来就是人民的战争,需要人民出力,在荆州,这一点显得格外突出,影子政府动员大众出人出物,暂且不说人力,许多物资在战火之中都化作云烟了,这种情况下,荆州本地的财力物力确实是紧张的,**能够在这样的景况之下,抽出钱来发薪,实在很可感动。
甚至还要补发拖欠的五折,若是按一般的想法,国民政府的欠薪,与**政府有什么相干呢?又是如此窘困的情况,大可以板起脸来一概不认,然而**却承担了下来,不但这五折发了,那五折也承诺要补发,这就可见**的气度,这才是有担当有气概,让人信服,与**的王道相比,国民党就是霸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难怪国民政府会失败。
当时听到万云龙这样的允诺,连张宏远都默默无言了,双方的反差实在太大。
得了这样一笔钱,简直是久旱甘露,雪中送炭,于是买米的买米,割肉的割肉,都兴兴头头,仿佛过年,梅思则是坐在梅林之中,出神地看着手中的钱,是人民币,中国人民银行发行,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在储物窝棚里找出一个马口铁的饼干盒,打开来,里面是一些小件的东西,梅思从盒子里翻出几张纸笔,当年的边币,发行银行是边区银行,又发了一阵愣,梅思将几张人民币与边币放在一起,关闭了盒子,重又收藏起来。
到这个月过完,十月一号这一天,礼拜六,全体放假,这一天是新中国建立的日子,荆州市县,但凡有无线电的,差不多每个人都守在无线电前。
梅思也不例外,从这天的早上,吃着早饭,就打开了无线电,虽然建国的庆典是在下午三点,然而心情实在不平静,简直坐立不宁,勉强拿起书来看,终究读不进,也不知该做什么是好,她就这样等啊等啊,料理午饭都是心忙意乱,急匆匆的,到午饭也吃过了,距离三点钟还有一段时间,梅思感觉有些发困,便从床头拿起一册书,硬着头皮往下读:“……这里面有无可奈何,有容忍与放任──由疲乏而产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对于人与己依旧保留着亲切感……”
虽然见识的上海人并不多,不过这一篇文章实在写得有趣,作者是张爱玲。
上海孤岛时期,文坛的情形少为外界所知,对于那段时间新崛起的人,无论是边区还是国统区,都了解有限,比如梅思就是在抗战胜利之后,才晓得张爱玲的名字,得知她在那几年大红大紫,诡异地盛放,就仿佛上海桂林在战争期间的繁荣,都带了一种妖气。
不过她的文章倒是很有意思,知道了张爱玲很是当红,梅思好奇之下,也曾买过几本书来看,先读小说,又看散文,别的都罢了,这一篇《到底是上海人》,即使对上海人的秉性所知有限,读过也感觉亲切,梅思捧着书微微一笑,不由得便想起了陈露云。
她这样读着书,忽然之间收音机里,一个湖南口音的男声高亢振奋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于本日在首都就职,一致决议,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的成立……”
梅思陡然间仿佛给一条带着火花的皮鞭抽打在脊椎骨上,条件反射一般挺直了身体,是**的声音,几年时间过去,没有太大改变,并不显得苍老,依然是很有力的。
从自己离开延安,便再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屈指算来其实不过六年,然而在梅思,却已经仿佛几十年光阴过去,简直沧海桑田,变化实在太大了。
新中国成立的庆典从下午三点,一直持续到夜间,梅思起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听,设想着北京此时的气氛,那么多胜利了的革命者,“我们到北京,定能使北京成为红色的北京,快活的北京,革命空气布满全社会的北京”。
到了傍晚六点多,实在该料理餐食了,然而典礼还在继续,梅思只得勉强站起身,很不情愿地点起了风炉,一边煮粥,一边竖起耳朵继续听着,吃粥的时候也听,晚饭后一时间连碗都懒得刷,吃过后便丢在一旁,依然是听,直到夜里九点,这盛大的典礼才终于结束。
无线电里,播音员说庆典完毕,梅思“吁”地便吐出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盛典当然让人激动,只是一直这样聚精会神听着,想要丝毫不漏,就有点累人,这举国欢庆的一天虽然没有去工作,休息在寄宿舍,然而却仿佛在学校教了一天的课,实在有些疲乏,到了这个时候,便很想睡觉了,于是梅思烧水擦洗了身体,便上床休息了。
她这边躺在了床上,虽然仍然心潮起伏,思虑百端,毕竟相对还算轻松,此时平乐县城中,黄家大宅里可正是如同烧开了的滚水一般,翻腾着不住冒气泡。
正房之中,黄皓在地上重重地跺脚,不住地骂:“什么开国大典?我们南边不服!你看看白长官答应吗?再看看胡长官在四川答应吗?南方还有小半壁是国民政府的,他们就以为天下已定了,可以建国了,何其的好笑!……”
卢兰玉半躺在床上,两只无神的眼睛冷淡地望着他,等他这一顿发泄完了,卢兰玉喘了两口气,恹恹无力地劝道:“老爷,不必这么烦恼吧,气大了伤身体,这几年你的身子不比从前了,要克制一下脾气才好,再不可像年轻时一般暴烈了。**建不建国,也碍不着我们什么,这些年毕竟没闹出人命来,更何况……”
说到这里,卢兰玉两眼一亮,重重喘息了几下,用力说道:“更何况我们的幼蕊,当年也投过**,去了延安的呢,毕竟也是有缘,我们也算是革命者的家里人,哪能那样绝情?”
不听这几句还好,听了卢兰玉这几句话,黄皓的火气不打一处来,胸中刚刚有些低落的火焰,登时又给勾了起来,火苗窜得比方才还高,人差一点便蹦了起来,高声叫道:“你的好女儿!她要么当初就别去,要么去了就别回来,一直在那里死挺着才好,活到如今,总能混个□□的干部当当,我们这个家,就是**干部的家,她就算死了,我们也还是烈士的家属,结果她半路跑回来,弄到不上不下,她自己尴尬,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可拿,‘一不做二不休’,她连这个都忘了?像是她干出这种事来,等**真的来了,让我和人家怎么说?‘我家三丫头当年也是**的人,在延安几年的,后来受不住回家来了’?”
卢兰玉给他这一顿爆发,也落得扫兴,闷着头又思量了一阵,抬起头来辩解:“虽然她当初是去了又回来,毕竟比没去过的强,她在那里几年的,总能结交几个好朋友,**的同志,倘若能找到那些旧时友好,或者能说情,我家的地,就多留下几亩。”
黄皓听她这样讲,一时间也有些意动,低下头来沉思,这主意究竟有几分可行。
三姨太许桂珠风一般走来,掀开帘子进了门就是几声冷笑:“啊哟太太,您可真是个多情之人,到了这时候,您还想着三小姐在**那边的旧人呢?人家如今都是开国的功臣,她算是什么呢?到手的鸭子飞了,羞也羞死了,只怕就连三小姐自己,都不好意思去讨人情。”
黄瑞成歪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搭在扶手上,瞠目向着许桂珠,说道:“三姨娘,我母亲毕竟是大太太,正室夫人,您说话尊重一些。”
许桂珠斜睨着黄瑞成,挑着眉毛又是几声讥笑。
紧随着许桂珠之后的黄瑞安,则是毫不客气地笑着说:“啊哟瑞成,现在新中国了,大家都平等了,哪还有什么大太太姨太太的说法?又是什么嫡庶的,那都是旧观念,该抛却了。”
黄瑞安也是心高志大,从他幼年时候,“庶出”就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随着年龄增长,这根刺越来越深,想尽了法子要拔出来,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办法,黄老爷虽然心爱三姨太,然而岳家毕竟是本县的望族,不好“宠妾灭妻”的,自己的娘硬生生没办法扶正。
纵然是大太太自己死了,自己的娘成了正室,终究是姨太太的底子,他读《红楼梦》的续篇——《红楼梦》有许多续篇——里面平儿扶了正,然而到底是姨太太出身,就好像一座金像,却有一只泥脚,纵然表面再怎样堂皇,终究露了马脚出来,倘若有了纷争,便要给人提出来说一说,娘纵然厉害,说到这一点,总难免有些气短。
因此每当想到这件事,黄瑞安心头便恨啊,看一看瑞成,明明哪一样都不如自己,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有今朝没明日,就因为他是大太太生养的,便是嫡出,名分上压自己一头。
所以黄瑞安看《红楼梦》,最知音的是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虽然少了些诗情画意,作诗没有宝钗黛玉那样好,但非常能干,是荣国府穷途末路之下唯一的希望。
看一看自家,正牌少爷瑞成迂腐无用,整日就只知沉浸在头脑里,想这个想那个,仿佛比谁都高明,这一点他倒真有点好像宝玉,然而要他去做些什么,是万万不行的,诚然是瑞成身体不好,然而黄瑞安以为,即使瑞成的健康过得去,以他的那个性子,也是如此,议论起来一套一套,做起事来半点也不行,论起真干事,还不如他的小妹妹,那个半途而废的幼蕊,然而即使是这样,他是嫡子,就占着尊位,天然有一层光环。
所以黄瑞安作为一个无论如何也是少爷的人,虽然也敌视共产革命,但在庶出这一点上,他又不由得要赞同**,就是要消除嫡庶之间的不平等!
见到了这母子二人,卢兰玉与瑞成都是气喘吁吁,瞠目而视,傅传芳给婆婆捶了后背,又去为丈夫按摩前胸,两头奔走忙得头上冒汗,口中说着:“已经是这个时候,便不要吵了,**就要来了,到底是要怎么办?”
真的是,眼看大厦将倾,这些纠葛还没完没了呢,洪水滔天也不忘了掐架,究竟是走还是留,该赶快定下来了,没见王家和庞家已经打点家产走了么?都是本地有名号的,就是自己的娘家,也已经在张罗着跑路,昨天娘还捎信来,要自己早谋后路。
傅传芳这几句话,如同迎头的冰水一般,给全屋人的火气都降了温度,黄皓登时想起眼前的烦恼:“你说得容易,若是能够早定,我早就定下来了,当年打日本人,也没这么干瞪眼啊,如今要卖房子卖地,哪还有人肯买呢?那帮穷鬼,一个个都等着**来了,给她们分田分地呢!”
日本人来了,自己还能当当维持会长,可是眼下是**要来了,**是不接受投诚的啊,**的士兵可以投降,自己没办法投降,**要的是自己的房屋田地、金银财宝,甚至可能要自己的命,自己虽然没有逼死过人命,然而却有一房年纪小小的姨太太,五姨太,倘若给人告发,或者是她干脆闹起来,自己这个就叫“抢男霸女”啊,也是个不小的罪名,当初娶了这个孩子似的五姨太,只觉得枯木回春了,一把年纪仿佛又回到了少年,如今看来竟是个祸根。
当家人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其她人一时也都无话,黄瑞安肚内一颗心如同车轮般转了起来,房屋土地这一类固定不动的财产,多数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的,自己从前也很以此为傲,以为本来就该是这样,男子如山,女子如水,山是稳固的,水是流动的,山是永恒的,水是易逝的,女人也不是丝毫没有财产,比如妆台里的金银首饰,默认是归属女子的,小巧轻便,拿了就可以走,就好像她们的命运,是轻易便可以迁移的,如同落花飞絮,随风飘荡。
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再怎样有利的设想,也不是所有情形都能得到好处,再怎样不利的处境,也不是永远都不利,若是遇到特别的局面,便可能颠倒过来,比如说如今自己家里,老爷死守着田地,从今年年初徐蚌会战之后,自己就开始劝,然而直到今天,**都建国了,老爷还是拿不定主意。
黄瑞安当然是能够理解黄皓,土地是根本啊,曾祖父传给祖父,祖父又传给父亲,历代相传的产业,哪能就这样舍弃?黄皓是深深地扎根在这里,若是要他就这么走了,简直是拔掉了他命根,他怎么能够轻易做出决定呢?就是自己,虽然时时焦急,暗自腹诽老爷果真是年纪大了,英雄气短,再比不得当年的当机立断,然而若是真的舍弃了这么一片家业,逃亡到香港澳门,自己也是心痛。
这种时候倒是太太小姐更方便,首饰匣子就在桌面上,到时候拿了就走,很是便利,少有留恋。
黄皓连连喘着粗气,眼睛望着四面,内心显然在煎熬,忽然间,他望见了卧在床头的太太,张口便骂道:“都怪你,若不是为了你这病,我一家早就走了!”
卢兰玉倒在那里直翻白眼,从没有过的夫妻情深,竟然为了自己,不肯逃亡了。
我们到北京,定能使北京成为红色的北京,快活的北京,革命空气布满全社会的北京——谢冰莹《从军日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开国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