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栗定定地看了戴林暄半晌,眼底的暴躁不知怎么的忽而散了。
“行啊。”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对衬衫夹扔向沙发,“我没戴过,你要履行一下做哥哥的教养义务吗?”
衬衫夹落在手边的瞬间,戴林暄猛得甩开手,仿佛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
赖栗脱了西裤甩沙发上:“快点。”
好半晌,戴林暄才拿起旁边的衬衫夹给赖栗扣上。
“太紧了。”赖栗拧了下眉。
“太松走路的时候会有形状。”戴林暄垂眸捏开夹子,悠悠道,“到时候整个宴会厅的人都会知道我们赖少喜欢戴衬衫夹……”
赖栗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喜欢,这么激动做什么。”戴林暄拍了下赖栗的右膝盖,示意他抬起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知道了也没什么。”
戴林暄语气戏谑,眼神与手却非常规矩,一点多余的触碰都没有。
赖栗看着他哥的头顶,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就要碰上后脑勺的一瞬间,两边腿上的衬衫夹都固定好了,他哥直起身体,往后靠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
戴林暄没注意,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想庄重点就去挑个领带,想松弛点就保持现在这样。”
“……”赖栗裤子还没穿。
他要保持现在这样,恐怕不止拍卖会场都进不去,明天整个诞市的报纸、各大新闻头条也都得是他。
戴林暄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胳膊肘撑于沙发扶手,托着自己的下颌。只是这次他的目光并没有专注于赖栗,而是虚虚地望着空气中某个点。
赖栗打断他的神游:“想什么?”
戴林暄不自觉地曲起手指,剐蹭了两下脸侧:“想起来给小时候的你……洗澡。”
很多长辈都喜欢类似“你小时候怎么怎么样,我还抱过你呢”的发言,不过戴林暄却从没说过。也许他还不算长辈,也许是因为赖栗即便到了戴家,最开始的那几年也并不好过,很久之后才变回正常小孩。
赖栗问:“好洗吗?”
戴林暄笑起来,眉眼间染上了几丝不含杂质的温情:“你自己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可以说是最难养的小孩了,不过我也只养过你一个,不好比较。”
赖栗说:“记不清了。”
“小白眼狼。”戴林暄唔了声,起身朝外走去,“我打个电话,外面等你。”
“给你五分钟打腹稿,别想骗我。”
赖栗还没忘自己为什么要戴这紧绷绷的衬衫夹,存在感强得像绑了根绳子。他第一次了解衬衫夹并非是什么礼仪课或正儿八经的科普,而是景得宇想发别人却错发给他的一条黄漫。
漫画里的主角膝盖打开,跪在地上,只穿了件黑色衬衣,下装不知所踪,大.腿肉被衬衫夹勒得微微凸起,小腿穿着西装袜,往上一点是黑色袜夹。
当时的赖栗嗤之以鼻,觉得漫画作者一点常识都没有,男人的腿能勒成那种丰腴的样子,只可能是超高体脂大胖子。
可如果把那套装扮代入戴林暄身上,或许会比漫画里更加涩情……不过他哥还是更适合白色衬衣,最好布料柔软些。
赖栗端起茶几上的水一饮而尽,走出试衣间却没看到戴林暄的身影。
妆造师迎上来:“赖先生——”
“我哥有没有……”赖栗顿了顿,“算了,给我倒杯水吧。”
他本来想问问戴林暄有没有戴过衬衫夹,可如果得到确定的答案,就说明他哥不仅戴过还被人看到了,那他可能会想干点刑法上的事。
妆造师将水递给他,随口说:“戴先生在卫生间。”
赖栗眼皮一跳,接水的手往回一缩,杯子差点砸在地上,幸好妆造师眼疾手快地抓稳了:“赖先生……”
赖栗充耳不闻,直奔卫生间。介于戴林暄回国后的种种反应,赖栗有理由怀疑他又憋着了。
没走几步,赖栗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戴林暄背对他站在洗手台前,应该是在洗手。
赖栗往后退半步,借着走廊墙壁挡住自己。
戴林暄这手洗了很久,动作幅度并不大,镜子里的身影被他自己遮了个干净,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一截冷白的脖子,被西装与发尾截断。约莫是想到了那些黄漫,赖栗再看他哥黑是黑白是白的背影,竟然觉得绮丽勾人。
他哥衣冠楚楚的表象下也藏着一对衬衫夹吗?每年要出入那么多次正式场合,每次都会戴吗?
赖栗试图从记忆中搜寻相关画面,还好一无所获。也许是有黄漫的先入为主,他总觉得这东西不正经,与他哥的矜贵雅致并不相配。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戴林暄头也不回地问:“好了?”
赖栗不喜欢镜子,但喜欢镜子里的戴林暄,完美,赏心悦目,最重要的是不会被外物污染,不会被轻易破坏。
可走近后才发现,此时映在镜子里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赖栗心脏猛得一跳,快步上前抓住戴林暄的胳膊:“你不舒服?”
“胃有点难受。”戴林暄抽出胳膊,不怎么在意,“早上吃坏肚子了吧。”
赖栗自然认为是自己的锅,不悦道:“都说不要吃那颗蛋了。”
“你煎的第一颗蛋,还是想尝尝。”戴林暄弹了下赖栗手背,“以后你求我都不吃。”
“我不求你。”赖栗扯动嘴角,真有那么一天,他不会用求的。
戴林暄拖着尾音嗯了声,敷衍得很明显,看来真的很不舒服。
赖栗大步走向停车场:“先去医院。”
“没那么严重。”戴林暄弯腰上车,闭着眼睛开始小憩,“休息会儿就好。”
赖栗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扭过他的脸:“你要不要照照镜子?”
戴林暄没有睁眼,抓住他的手放身侧拍了拍:“下午这场拍卖会是集团基金会主办的,我算东道主,不能缺席。”
赖栗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对于他们这些豪门世家子弟而言,风评是继实力之外第一重要的东西。
戴林暄毕竟出国了两年,期间几乎淡出了公众视野,如今刚回来半个月,又即将面临集团新董事票选,自然需要在媒体面前公开露个面,让外人重新拾起印象。
戴翊生日宴那次不算,不够正式。
“那就死撑着?”
“我说了,没那么严重。”戴林暄语气很轻,头偏向那边车窗,只留一截削瘦的下颌线对着赖栗。
赖栗皱起眉头:“戴林暄,你这两年有好好吃饭吗?”
“嗯。”戴林暄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因为要去拍卖会,刘曾换了辆集团的商务车,听不见最后面的他们在说什么。赖栗提高声音:“曾叔——”
戴林暄只得回头,叹了口气:“这不活着吗。”
赖栗胸口剧烈起伏了下,脸色沉得厉害:“活着就行?”
戴林暄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就在赖栗以为戴林暄又要说“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对你来说重要吗”这种屁话的时候,竟然听到了正常的回答。
“一日三餐,基本准时准点,不重油也不重辣,除非应酬,很少喝酒。”戴林暄说,“满意了吗赖少?”
“……别这么叫我。”
“叫什么都不满意,可真难伺候。”戴林暄半眯着眼睛,“我叫你哥行不行?”
赖栗心里漫起一股无边的焦躁,寻不着源头。他们该有一个更亲近的称呼才对,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叫的“小栗”,或别人戏称的“赖少”,或直呼大名。
戴林暄与赖栗黑沉的目光对视半晌,有些字眼到嘴边了又随风散去。他花了半分钟,将脸上露出的淡淡倦意与病色收敛干净:“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见到爷爷不高兴吗?”
赖栗面无表情。
戴林暄自顾自地展开话题:“你觉得他对我怎么样?”
赖栗语气不好:“谁记得。”
应该是好的,所有人都这么说。
戴林暄的出生宴,百日宴,成人礼,除开最近两年的生日宴都办得最精细风光,前人比不上,后来出生的小辈们也无法超越。
也许是隔辈亲,也许是近两代子孙里,戴林暄是最谦逊温良的那一个,除去十八岁那年突然执拗地要养赖栗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诟病的地方,不喜欢他才不正常。
所以戴林暄轻而易举得到了戴松学的喜爱与看重,三十年来从未变过。
戴林暄说:“我这一辈堂姊妹表姊妹共十七个,只有我从出生起就被他带在老宅教养,一直到他身体出了问题。
“那几年集团出现了很严重的资金周转危机,他每天日理万机,却还能抽出空给我带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他总跟我说,做人要有良心,要识大体,辩善恶,明是非。”
戴林暄语气悠悠,听不出是怀念还是参杂了别的意味。
赖栗想起蒋秋君说的那句“在戴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没人刻意引导,他怎么就活成了那副松贞玉洁的性子”。
她的话和戴林暄的自述发生了些许冲突,这不是有人引导吗。
赖栗问:“为什么不想见他?”
戴林暄挑了下眉:“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一个偏瘫老头都跑公司来找你了,难道不是因为你躲着他?”赖栗很难不去讥讽,“就像你躲我。”
“如果你是指出国的这个决定,那还真跟爷爷没太大关系。”戴林暄勾了下嘴角,“你全责。”
“……”
戴林暄没有掰扯这个的意思,继续说:“不过我也确实不想见他。”
“为什么?他不是对你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没脸面对。”戴林暄垂眸笑笑,“我那段时间特别……懦弱。”
赖栗指尖动了动,有些不能忍受戴林暄这么评价自己。
戴林暄说:“虽然当只缩头乌龟很不道德,没有责任心,但起码可以暂时缓口气。怎么办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就想着,缩着吧,能缩多久是多久。”
这太不像戴林暄的性格了,赖栗按捺着,尽可能让语气不那么具有逼迫性:“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过了好久,戴林暄才缓缓开口:“爷爷告诉我,我母亲是父亲车祸成为植物人的罪魁祸首。”
赖栗并不惊讶,只觉得微妙,短短一句话,戴林暄卡顿了好几次,虽然并不明显。
而且自十二年前戴恩豪刚车祸开始,就一直有蒋秋君谋杀亲夫夺权的传闻,多年来经久不息,连赖栗都时常听说,戴林暄没道理两年前才良心过不去、没法面对戴松学。
“就这样?”也许是赖栗太没道德,竟觉得就算真是蒋秋君害丈夫成为植物人也不过如此。
“爷爷拿到了证据。”戴林暄说,“当年父亲出事坐的那辆车在公司名下,而公司所有车辆的保养与维护都由一家车厂承包。爷爷查到,母亲与那家车厂有私下的资金往来。”
“这也只能证明你妈和车厂有私下的经济往来。”
“是啊,这份证据并不能直接给母亲定罪。”戴林暄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所以他把这份证据给了我,要我去检举母亲。”
赖栗指尖一紧,不由自主掐进掌心,眉眼蒙上了深沉的阴影。不管戴恩豪的车祸是不是蒋秋君所为,戴松学这种要孙子举报儿媳的行为都算得上其心可诛,就算不成功也能离间他们母子。
最重要的是,戴松学明明知道戴林暄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戴林暄心上都会出现裂痕,可那老头依然选择这么做。
他对戴林暄造成了破坏。赖栗有些不能忍受。
戴林暄没注意到赖栗的反常,思绪回到了两年前的夏天。
那天阳光不错,盘踞在戴家老宅的鸟叽叽喳喳地叫唤,特别吵。当时戴松学坐在轮椅上,就剩半边胳膊还能动,力气却很大,攥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要他蹲下来听自己说话。
偏瘫多少影响了戴松学的说话功能,吐词特别费劲,有点含糊不清。
“不过那句话我听过很多遍,他开了个头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戴林暄模仿着戴松学的腔调,“他说,林暄啊,做人要有良心,要识大体,辨善恶,明是非。”
赖栗感到说不出的恶寒,他等了会儿,却没听到下文。
“后来呢?”
“后来就出国了。”
赖栗皱着眉头,快速回顾了一遍戴林暄的陈述,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如果只是这样,按戴林暄过去的性子,哪怕难以接受、痛苦万分,也会尽全力去调查父亲车祸的真相,在拿到证据后将犯罪者送进监狱,即便那是他的母亲。
可戴林暄竟然直接不管不顾地逃避了。
赖栗眯起眼睛:“你是不是瞒了什么……”
戴林暄和他同时开口:“刚出国那段时间,你一个电话都没打来,我想着,你大抵也不在乎……”
“我是气你抛下我一个人走了!”赖栗咬牙切齿地打断,“我哀求过你多少次,你都不同意我和你一起出国,找各种理由敷衍我!你喜欢——”
理智崩塌前一刻,赖栗终于想起车里还有个司机,他堪堪停下嘶吼,平息片刻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问:“你喜欢上自己的弟弟,是我的错吗?”
窗外折射进来的阳光刺痛了戴林暄的眼睛,车内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车早就停了,刘曾一开始被赖栗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一跳,就没说话,直到感觉后排没了动静,才试探地打破僵局:“林暄,小栗,会场到了。”
28个红包,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平安、健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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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全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