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开幕式之前各班举旗手都要换上特定的服装,男女更衣室分置两端,作为主持人之一的文嘉成自然也在。
他老早换完衣服,靠在衣架旁边旁边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啧啧称奇。
各班选出来的旗手们清一色的高个子门面,搭配统一的白衣黑裤紧身制服,系上领带别上校徽……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别人不清楚,反正文嘉成是一看一个走不动路。
直到隔间的布帘被拉开,余叙祝沈延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你俩咋一大早就萎靡不振的?”文嘉成凑到祝沈延旁边,“特别是你,昨晚没睡好?”
和旁边青春洋溢的朝气相比,这两个家伙简直一个赛一个的死气沉沉。
余叙闻言扣上衣领的最后一颗扣子,目光也跟着望了过来。
他今早一睁眼看见的就是靠在床头发呆的祝沈延,和他说话他也应,但就是懒着一动不动。直到自己都洗漱完了,这家伙才慢悠悠爬起来,下床二话不说就过来给了他一个熊抱,然后打开门一声不吭回自己房间了。
速度快得余叙都没反应过来。
祝沈延很难说自己是什么心情,那些遗忘的细节如潮水般涌过来,一巴掌将他拍在沙滩上,想翻又翻不出个所以然来。
实际上他在逼仄的床铺里熬过断断续续的睡而复醒,直到整个车厢漫起喧闹人声之后,祝沈延才知道那个少年原来就是余叙。
他一边叹服于命运的巧妙,又深觉人生不过是张摇摇欲坠的蛛网,不停编织,不停缝补。纵使是所有人口中赞不绝口的余叙,是否也曾在半只脚越过安全线边的时候,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
但好在祝沈延的萎靡不振并没有持续太久,厍主任在旁边拿着话筒一遍又一遍吼得他耳朵疼。
“高一一班人呢?怎么就三个在举旗?还有个跑哪儿去了!”
最前面举牌的洪柯也傻了眼:“哦哦,高一是吧。郭靖这嗓门儿,站我们班旁边一班一班的叫,吓死人了都。”
他吐槽完目光往左右扫视打探。
原以为自己班里人手一把大红扇子,走在运动场上肯定足够惹眼,但实际上在一堆汉服、洋装,甚至是囚服之间,说“泯然众人”都是夸他们了,还不如隔壁文科班的玩偶头套回头率高。
“马上入场了兄弟们打起精神啊!”洪柯向后喊了一嗓子。
出了举旗子的四人外,其他人纷纷抱怨:
“我们跳广播体操顶多就是个平!现在不仅平!还丑!”
“老宋怎么还没来啊?昨天不是说好了和我们一起跳的吗?”
“来了来了!”其中一个眼尖的招呼着大家往操场入口看。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唯一吐出的几个音节还是充当叹词的国粹,在各班吵闹的队列里安静得不像话。
这样的安静就像膨胀到极点的气球,只需往里再注入一丝气体,就能迎来爆裂的震响。
如同现在,排在入场队伍首发的高二一班,在经历了几秒的安静之后,一道短促的笑声彻底将方阵引燃,一瞬间怨气烟消云散,士气达到了顶峰,连带班里往常最沉闷的几个都笑得发抖。
一时间前后左右的目光汇聚过来,包括台上调试话筒和声音的领导。
毕竟他们也很难想象平时课上抱着水杯一板一眼的老师,真能穿着东北大花布,拿着扇子往人来人往的操场跑,甚至于他们穿的还是女款,露出一截小腿在外面,滑稽得过分。
走到方阵跟前,宋明时尴尬地往下扯了扯上衣,表情十分不自然,相比之下他旁边的明鸣就坦然多了。
如果说宋明时看着像是被绑架过来的,那么明鸣一定是倒贴钱也要穿的那种。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秒秒提出让他换上衣服一起跳的时候他是发自内心拒绝的,但被汤青激了几句,脑袋一热,真答应下来了。
脑子一热的后果就是宋明时接下来几天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而明鸣则是早上去后勤办领材料的时候,瞧见宋明时正苦大仇深地抖着衣服,他看见花色喜欢得紧,赶紧找管理服装的阿姨要了一套。
宋明时乐意至极。他一个人穿是丢脸,两个人一起就是为班级做贡献,内心的羞耻感没有那么浓烈,毕竟开幕式表演也是要计入运动会评奖的。
“赢了!赢了!”洪柯挥着牌子喊道,“这我们班不是一等奖!天理不容!”
厍主任训斥完高一一班那个迟到的,回过身正想骂大声嚷嚷的洪柯两句,结果陡然和宋明时对上了眼……
“噗!”他憋笑憋得脸上褶子都在发抖。
厍主任绕着宋明时转两圈,默不作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扔给明鸣,一把勾住老宋肩膀。
“给我俩拍一张!”
明鸣委屈。他也换了衣服,他也想拍!
他左右环顾,目光一亮,将手机扔给旁边的拽着班旗一角的祝沈延,也学着厍主任的样子勾肩搭背。
“给我们仨拍一张!”
“……”
祝沈延只好把旗子给余叙拿着,在明鸣的指挥下找好角度,认真给三人拍起照来。
学生们大概也很少见厍主任如此通人性的一面,纷纷直呼托塔李天王下凡!洪柯更是猖狂地拿出手机站在三人侧边偷拍!
然而罪魁祸首自然是不会错过这种好戏的,李秒秒临着开幕式前十分钟溜溜达达过来了,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还偷摸上去混了个合影。
宋明时也从最初的尴尬到逐渐释然,甚至配合起越聚越多的老师们摆造型来。
厍主任拍拍他的肩:“等会儿和你们班学生们好好跳,我给你全程录像挂学校公众号上!”
后者黑着脸把他那只爪子甩开。
宋明时换装成效斐然,一班顿时士气高涨,一个个摩拳擦掌,就等着甩起扇子往跑道上跳,连先前怎么也舞不齐的秧歌也硬生生造出了几分先声夺人气势。
方阵慢悠悠绕了一圈回到集合点,洪柯过来收了班旗,几个举旗手也顺势归队。
祝沈延打了个哈欠,垂着脑袋闷头往前走。
“第一个项目是啥?”
“100米。”
“你的?”
“嗯。”余叙偏头问他,“等会儿开幕式完了去换衣服?100米过不了多久就是你的400米。”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400。”祝沈延嘟囔一声,越说越往余叙身上靠,到后面直接把额头搭在余叙背上假寐。
“200米人数超了,你补位过去的,洪柯没跟你说?”余叙也由他靠着。
祝沈延沉默。好像是说过的,但当时忙着搬家,转头就忘了。
他们班说着运动会要好好准备,结果除了体育课没几个出去锻炼的,全都坐在座位上准备各种考试,以至于祝沈延还真没记起来自己除了跳高之外还报了啥。
——
直到开幕式结束,祝沈延也没看见余姣姣,两人换好班服等待100米检录。
“姣姣姐还没来,不会路上出什么事儿了吧?”
余芽学校离糕点铺并不远,祝沈延之前去接过小丫头,来回也就十五分钟。就算余姣姣坐地铁沿着环线绕一圈,两个小时也早该到了。
余叙看了眼手机:“她说快到操场了。”
“参加一百米田径运动的选手过来做准备运动!第一组的站前面!”
裁判老师拿着大喇叭招呼人,祝沈延将余叙往那边一推:“我去接她,你好好准备比赛!”
等余叙穿上号码服,跟在人群里一起做准备运动时,祝沈延才终于晓得余姣姣消失的那两个小时到底哪儿去了……
“袋儿哥!”
覃沐大老远就瞧见了祝沈延站在检录点旁的身影,偷摸蹿到他背后,然后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身上:“想兄弟了没!”
祝沈延显然惊到了,被他扑得一颤。
但很快就稳住身形,笑着把人从身上扒下来:“不是说明天到?”
“这不是给你惊喜嘛!”覃沐人下来了,手还搭在他肩上,“绵姐今天过来,我就跟她一起咯。”
祝绵和余姣姣在后面聊着天慢慢悠悠踱过来,她抬手跟祝沈延打了个招呼,语气兴致勃勃:“你们十一要去爬山?我也去!”
“您要去,谁敢拦着呀。”覃沐在后面捧哏。
跑道旁密密麻麻挤着人,余姣姣左右环顾,问道:“小延,阿叙呢?”
“他跑一百米,现在在准备呢。”
祝沈延指了指跑道尽头,裁判老师拿着大喇叭喊号,余叙比赛在第一轮,早早站在了起跑线后。
其实从他的位置一早就能看见余姣姣三人往这边走的身影,也将覃沐随意挂在祝沈延身上的熟稔尽收眼底。
“嘘——”短促的口哨声,让周围比赛的或不比赛的皆是神经紧绷,祝沈延被声音吸引看了过去。
“各就各位——预备——”
余叙俯下身。
终点的红线被十字瞄准,和它一同闯入视野的,还有跑道旁那道淹没于人群之中的高挑身影。
开镜——瞄准——射击!
骤然爆发的枪声响彻大半个运动场。
唯一能盖过枪声的大概只有跑道两侧沸腾的加油呐喊——一班的扎堆的同学、拿着话筒嘴巴快翻出火星的文嘉成,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蹿来看热闹的高一的学弟学妹们。
覃沐瞧着“嚯”了一声:“这阵仗,我还以为有明星来热场了呢。”
“大差不大。”
祝沈延以前还不知道为什么余叙在高一学弟学妹那儿也人尽皆知,后来文嘉成翻出一本复印的高一化学笔记给他,封面端端正正就写着余叙的大名。
这本笔记被高一化学组复印后发给学生人手一本,想不出名也难,据说杜苗的物理、黄鸣鸣的作文集都被印过。
“大差不差?”覃沐瞅他一眼,“你认识?”
祝沈延点点头:“你前同桌的现同桌,你前邻居的现邻居,你好兄弟的未来对象。”
“?”覃沐愣在原地,嘴巴颤抖着不敢张不敢合,怕一开口吐出的话扎到兄弟的心,又怕不吭声能把自己憋死,“不是!你去哪儿!”
祝沈延逆着人群往终点去,文嘉成的吱哇乱叫从主席台直直冲进人堆里,他不用去看也知道余叙肯定是第一。
所有运动员都围在裁判老师身旁紧紧盯着计分板录入成绩,可偏偏余叙回头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人和人之间就是有引力。他在看着余叙,也知道余叙在看着他,越过熙攘人群,像是越过那条铺满碎石的铁轨,越过钢筋和顽石碰撞出的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