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犹觉八月的暑意缱绻于风尾,九月的清冽已悄然叩响季节的门扉。少年们的长夏梦醒,枕边依依难舍的余温,终被晨光中尖锐的闹铃如铁律般催散。绛云匝地——校园里,枫树的落叶悄然堆叠,织就了通往课室的红色小径。当第一阵脚步的喧腾、笑语的高扬,骤然惊破了那夏日沉淀下来的岑寂,秋风似得了号令,倏忽拂过,带起漫天翻飞的红叶,如同无声却又斑斓的宣告。旋即,一方方明窗次第亮起灯光,那熟悉的光晕重新勾勒出课桌的形状。于是,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开学了。
办公室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初秋的凉意,甫一进门,视线便被一群蓬勃的新面孔牵住了——一列刚毕业的实习老师,正静立在略显空旷的办公区中央,像等待检阅的新生林,透着几分青涩与期盼。他们在等待唐云山副校长,为其指派实习导师。
肩头忽地微微一沉,黄若溪老师悄无声息地靠过来,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几乎拂在我耳畔:“慕老师,今年这批,实力可不同了呀。”她下颌朝那群年轻人不着痕迹地一点,“瞧见没?不少是北师、华师顶尖学府出来的苗子。”她的目光,如被磁石吸引般,悄然滑向队伍的末梢,定格在一位身姿挺拔、面容英气朗逸若晨星的年轻男实习老师身上,声线压得更低,却掩不住那份发现璞玉般的激动:“喏,最边上那个,‘钟汉良’级别的俊朗,清华物理系的本科!说是这批里的头魁呢,不知哪位有福气能带他?”末了,又带着点促狭补充,“姑娘们的品相,也比往年拔高不少呢。”
我侧过脸,迎上黄若溪眼中跳跃的光亮,不由莞尔:“黄老师,”我轻声打趣,目光在她与那清华学子之间微妙地流转,“你也是咱们物理组的翘楚,中山大学物理系的高材,两个在定理和推演的世界里长起来的头脑,碰一块儿,怕不得迸出智慧的火花来?要不,你接下这‘头魁’?”
黄若溪闻言,作势轻捶我一记,脸颊却晕开一层淡淡的霞色,嗔道:“嗐,陈年的谷子也抖落,少拿我打镲!”她眼神下意识又飘向那清华男生,目光短暂相接后又迅速移开,像受惊的蝶翼。随即,她唇角扬起一抹既似无奈又饱含期许的弧线,声音轻快却又带着一丝不由分说的笃定:“不过嘛…听你这么一说,”那声音里仿佛有藤蔓在悄悄滋长,“行吧,那就…听你的。”
我们正谈锋甚健,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捕捉到“千里马”般的兴致,一道沉稳而自带威严的声线,如磐石入水,稳稳截断了话音的流转。
“慕老师。”唐云山副校长身形已立定在我们侧前方,他的出现带着主事者不容置疑的威仪,却又在眉宇间透出惯有的温和。在他略前半步的位置,立着一位年轻女子,如初春枝头新绽的蓓蕾,带着初踏职场的清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端谨。她的目光清澈,像蓄着山涧新雨。
唐校长的掌心轻轻虚扶在那年轻女子的后肩,一个引荐的姿态,自然地将她纳入我们的视界中心:“这位是叶诗瑶老师,”他介绍时,晨光恰好斜映过办公室的窗棂,流连在她温婉又透着韧性的轮廓上,“北师大门墙里浸润出来的高足,文字生香之处熏陶过的苗子。叶老师接下来的宝贵几个月实习时光,” 唐校长转向我,眼神含着期许与郑重的托付,“就劳你费心,作为她的导师引领了。”言至此处,他语气微沉,目光在我与叶诗瑶之间逡巡片刻,补充的话语分量渐显:“将来叶老师的去留之绳,最终要系于师长的朱笔之上。慕老师,这几月,得辛苦你倾囊相授了。”
刹那的停顿里,办公室里流动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所有关于清华物理才俊的话题,悄然被眼前这春风里静立的木棉所取代。她眉眼间藏纳的半卷诗书气,已然无声胜有声。
眼前,她的美,如一方温润的秘色瓷,静静陈设在初秋的晨光里,只一瞥,便轻易攫尽了周遭所有的气息。这是一种奇妙的媾和:近乎无邪的纯净之下,蛰伏着引人沉溺的暗香。
凝脂般的肌理,是寒岭新雪覆上了初绽梨蕊,透着薄胎名瓷的脆弱莹光,仿佛呵气便能吹皱。然而,就在这易碎的细腻之下,偏又倔强地渗出蜜桃熟透前,那层晕染到极致的、鲜活的暖粉。这无瑕的底张上,最致命的莫过于那双眸子——形似林间初生的幼鹿,浑圆无辜,眼尾却勾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慵懒的上扬弧度。澄澈如雪山融而未冻的第一眼泉,倒映着天空最干净的蓝,可当你凝望那泉心深处,却又分明窥见一掬被阳光晒暖的、温浓如蜜糖的金色漩涡。眸光流转间,水波微漾,那无辜的底色便无端牵出一缕不自知的、慵懒的钩子。
鼻峰的线条是造物主不经意的得意之笔,玲珑而峻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唇瓣饱满,是沾了晨露的蔷薇,天然晕染着柔嫩的绯红,唇线天生微扬,衔着一点若即若离、沁人心脾的净笑,不声不响,却自有万钧引力,让人目光流连,忘乎所以。面庞是柔和的鹅卵玉,下颌收束得精巧利落,托着整个温婉又不失灵韵的轮廓。密睫如鸦羽垂帘,轻颤时,在眼睑投下灵动的蝶影。丰盈的青丝,或瀑垂肩头,或松松拢起,愈发衬得颈项纤长似玉骨雕琢,平添一段书卷气氤氲的、难以复刻的玲珑风流。
她无意昭彰,然举手回眸,自有光华流转。那美,是晨曦里初绽时犹带霜气的花瓣,清冽逼人的纯粹之中,偏又揉碾出几缕教人心头酥软的、暖昧不明的香息。像窖藏三日的梅子酒,清甜入口,余韵却是熨帖骨髓的微醺;又似草叶尖悬垂的露珠,剔透中闪烁着初阳熔化的碎金。这源自骨髓的、天真与魅欲的平衡——清泉无声处流淌的蜜,未开刃的刀锋透出的光——构成了她绝无仅有的印记,使人恍然瞥见料峭春风中,枝头第一朵粉樱迎着朝日绽放,不染尘泥,亦不屑矫饰。
“慕老师,”声音滑入耳际,如同月光沉入未染尘埃的古潭,水润的凉意里裹着丝缎般不易觉察的温柔,“你好,我叫叶诗瑶。”
“叶老师,”我的声音应和而起,恍若沾露的白栀在清晓的风中舒展,清越的骨架上包裹着沉淀的芳馨,“你好,我是慕思昕。”两簇音色在晨间微凉的空气里轻轻一碰,清辉与暖意交织。
办公室的晨光被唐云山副校长的身影悄然分割。他步履沉稳地介入我们尚未消散的私语圈,如同砚台压上宣纸,瞬间凝滞了空气的流动。“小叶老师,”他声线沉厚如钟,目光却带着长者特有的温煦,落向身侧局促的新人,“慕思昕老师是复旦中文系的高材生,她带的班级,语文成绩蝉联五年年级魁首。”他指尖轻叩桌面,似在敲定某种神圣的托付,“往后遇着困阻,只管向她讨教——这是块活字招牌。”
叶诗瑶的耳尖倏然漫上一层薄绯。她迅速并拢双脚,双手交叠于身前,像一株含羞草被风惊扰般微微颔首:“谨记教诲,唐校长。”那声“校长”的称谓被她无意识削去了“副”字,青涩的敬重里糅着笨拙的可爱。她睫毛急颤如蝶试新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新入职场的稚嫩,在这一刻透出琉璃般易碎又动人的光晕。
我余光扫见斜后方的黄若溪。她唇角噙着一缕得偿所愿的淡笑。目光穿过人群缝隙,落在那位清俊如修竹的清华物理系实习生身上。年轻人浑然未觉自己已成视线焦点,仍垂首专注地整理资料,侧脸在晨光中勾勒出利落的剪影。黄若溪眼底的笑意渐深,仿佛已预见物理公式碰撞的火花。
暮色初染时分,教学楼的人声渐次散去。空荡的走廊里,我的鞋跟叩出几分寂寥的回响。沐柠的笑语犹在耳畔,此刻却只余满室清冷。当那句邀请脱口而出时,连自己都惊觉尾音里藏着的渴盼——或许新叶的嫩绿,真能暂缓这株老藤的枯索。
“叶老师,”我拢了拢被秋风吹乱的鬓发,玻璃窗映出她亭亭而立的身影,“开学首日无甚课业,不如去喝杯咖啡?权当…相识的仪式。”她眼底倏然漾起的光,像投石入静潭,瞬间漫碎了窗框框住的暮色灰蓝。
步行街的灯火次第亮起,将A咖啡的木质招牌镀上蜂蜜般暖调。推门时风铃叮咚,空气里浮动着烘焙豆的焦香与奶沫的甜腻,背景音是拉花缸撞击金属的脆响、低语汇成的呢喃潮汐。我替她拉开藤编椅,她垂首时一缕碎发滑落颊侧,在暖光里勾出毛茸茸的金边。
“海盐拿铁,经典摩卡。”我向服务员颔首,盐粒与可可的意象在舌尖萦绕——恰如此刻心境,咸涩的孤寂撞上滚烫的期待。她指尖摩挲着粗陶杯壁,水汽氤氲了镜片后的鹿眸:“慕老师是本地人?我暂住酒店,行李像候鸟等着迁往教师宿舍呢。”
“宿舍怕是尚未腾挪停当,”我凝视杯中旋转的奶泡漩涡,仿佛能听见沐柠在虚空里嗔笑我的唐突,“家里恰有空房。若你不嫌,月租八百权当替我暖屋可好?”
她猛然抬头,咖啡勺“叮”地撞上杯碟。那声脆响像投进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激起层层涟漪:“这怎么好…实习得遇良师已是万幸,怎敢再扰您清净?”她耳根漫上薄红,像宣纸上洇开的胭脂。
“不过是间闲置的屋子,”我轻笑,用银匙截断她未尽的惶然,“舍妹沐柠最喜热闹,只怕要嫌我闷坏了她新认的姐姐。”话锋一转,故作轻松地补上半句,“只是我们居家恣意,晨起蓬头跣足亦是常事,叶老师莫要见怪。”
她忽然舒展眉睫,颊边梨涡盛满灯火:“我在宿舍常穿清凉呢!”笑声清泠如碎玉,惊飞了窗棂上栖息的夜风。两只陶杯轻轻相碰,深褐与浅棕的液体在杯中晃荡交融,倒映着头顶暖黄的光晕。
“为友谊——”我的祝词悬在半空。
“——也为烟火人间。”她接口,瞳仁里跳动着咖啡机喷涌的蒸汽,像初燃的星火。
此刻,暮色漫过百叶窗的格隙,在办公桌投下昏黄的光栅。我指尖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沐柠的名字在对话框里像一尾沉静的鱼。“沐柠,”字符在微光中洇开,“家里要来新客了,我的实习生,叶诗瑶。”
发送键按下的刹那,颈间的共生项链蓦地泛起暖意——银链上镶嵌的月光石正流淌出蔚蓝的光晕,仿佛在应和远方血脉的共鸣。
不过数息,她的回复便裹着笑意漾开:“难怪项链突然发烫,原是姐姐心绪里栽了株新桃呀。”字句间似有青梅坠枝的轻快,“我归期已近篱畔,且留春风待相逢——代我问新叶好。”石头的暖光渐次平复,却在尾句处轻轻一颤,像被风吹皱的春水。
门轴轻响,金灵煊的身影剪开走廊的冷光。“沈总监?”她斜倚门框,指尖还拈着未签完的文件,目光却敏锐地落在我微蹙的眉间,“这暮色沉沉,怎偏你眉上锁了片云?”
我摩挲着项链上未散尽的余温,任石头的棱角硌进掌心:“姐姐把空房租给了她的实习生。”话音坠地时,窗外的霓虹恰好亮起,玻璃映出我眼底晃动的暗影,“十年双生树,忽有青藤攀——灵煊,三人茶盏里,总有一盏要凉透的。”
她忽然俯身靠近,栀子香混着纸墨气息笼罩下来。“小傻瓜,”指尖轻点我紧攥的项链,月光石在她触碰下泛起涟漪,“你姐姐不过是借出半间闲置的屋檐。”她的声音低如耳语,却带着磐石般的笃定,“你看,共生石的光可曾灭过?纵使新藤绕枝,根脉永远深缠地底。”温热的掌心覆上我手背,将冰凉的项链焐进肌肤,“至于你缺角的月光——”她倏然绽开狡黠的笑,“我衣兜里永远藏着蜜糖。”
悬坠的心终于落回胸腔。我反手扣住她手腕,窗外街灯恰在此时连成星河:“走吗?趁夜色未酽——”
“——去酿一杯解忧的梅子酒。”她接得飞快,门在身后合拢时,带起的风拂过桌角咖啡杯,涟漪里晃碎了两张相偎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