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嘶吼在身后清晰、迫近,随即如同被风扯长的尾音,在焦躁的空气里渐次消融,最终沉入机场宏大的喧嚣背景。余震还贴着掌心脉搏,口袋里的手机便轻轻一颤,带来轻微的电流感。
屏幕亮起:
灵煊。
她的目光无声地滑过那些被像素点精心排列的字句——
沐柠宝贝:与你共度的昼夜,暖黄灯光,书卷散落的餐几角落,沙发旁堆积的时光…恍惚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旧门扉,你还在那里,对我笑。谢谢你,带我重温那安放漂泊的暖意。
字句在指腹下蜿蜒流淌,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存:
她回来了,沐柠。属于你的月亮,盈满那方本该圆满的天空。去吧,踏进你命定的故事里,把那份遗失的圆满找回来。
最后一行字,仿佛淬炼过的冰凌,冷冷地钉入视线:
我爱你,沐柠。可惜我,不过是沿途偶遇、转瞬掠过的——路人甲。
文字骤然抽离,只留下刺眼而空旷的冰冷白芒。她捏紧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泛出骨瓷般的脆白。抬起视线,巨大的航站楼玻璃幕墙如无垠的画布,一架银亮的机体正轰鸣着撕开暮霭,带着某种斩断一切回望的决绝射向苍茫。它悬系着姐姐——不,是悬系着她此刻整个灵魂理应奔赴的、被命名为“必然”的重逢。
而在同一片被余烬浸染的暮空之下,另一道轨迹正悄然偏离。那辆玛莎拉蒂GT2 Stradale 2025暗影般的线条,想必正无声滑出那个曾短暂称之为“家”的车位。引擎低沉的叹息,行李箱轮毂与小区路径接触时细微的碎裂声,此刻都凝结为远去的余韵。车窗紧闭,想象中那狭小的空间里,周杰伦模糊的旋律是否正被引擎声裹挟?那歌词,是否正一刀刀剐着离去者的心壁: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向北,是背离温室的航向。而她立于南向的风口,迎接着注定属于她、却绝不属于那个离去者的暖流。
季节未变,仍是暖冬。错轨的,是相遇那一刻命定的岔路,还有剧本中那枚不合时宜、早已写好退场词的角色。再见,灵煊。谢谢你用这封告别书,将界限划得如此清明——恰如你纵车向无我的北境,而我在此,等待我的南方暖春。
夏威夷的阳光似乎已将自身熔铸进慕思昕的每一寸肌理,镀上一层温暖醇厚的金赭。当她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步出机场玻璃旋门时,步伐混合着长途归来的倦怠与一种奇异的轻快,如一只刚刚敛翼落地的鸥鸟。风,慵懒地穿堂而过,仿佛还噙着大洋的咸涩与椰林的甜腥,在她微鬈、海藻般浓密的发丝间低回缠绕。一件宽大的白色亚麻衬衫松松罩住身体,袖口随意卷至肘弯,裸露出晒成蜜糖色的小臂和伶仃手腕;浅蓝牛仔裤柔软得像是陈年旧物,熨帖着双腿的线条;帆布鞋踏在地面,悄无声息。整个人,便是一幅搁在晴空下的、颜料未干的水彩,溢散着被日光彻底渗透又被海风淘洗干净的松驰气息。
接机口的人声鼎沸如海潮汹涌,沈沐柠安静地浮沉其中,像一株初绽的粉荷。浅粉色连衣裙的裙裾被行人的气流无声拂动,长发用素色绒线松松绾在颈后,几缕乌黑的碎发不经意粘在微汗的前额。穹顶泻下的盛大天光,温柔地吻在她高举着的硬纸牌上——“慕思昕”三个马克笔的墨迹带着笨拙的真挚,也照亮了她脸颊上那抹近乎氤氲的、饱含湿润期待的柔光。她的目光在流动的陌生面孔中急切穿梭,清澈眼瞳里星子微烁。
“姐!”那声音劈开一切嘈杂,带着小兽般的雀跃欢鸣。她看见了,像离弦的箭矢,扬着那面小小的纸旗,跌跌撞撞地扑向前方。
慕思昕循声蓦然回首。刹那的愣怔凝固在眼底,旋即被一场光明的爆炸所取代——最粲然的笑容在她唇边急速漾开,点燃了眉眼间所有的疲惫。“小柠!”她几乎是甩开了行李杆,张开双臂,精准无误地将那个粉色的、带着奔跑热气的小小身躯,牢牢地、狠狠地,嵌合进自己带着阳光灼痕与海盐粒子的怀抱里。
撞击的力量让沈沐柠胸腔里的空气瞬间逼出,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然而这点不适顷刻被巨大的欣喜淹没,她的笑容毫无保留地全然绽开,唇角弯成天真的钩月。“你终于回来了!”她把脸深深埋进姐姐肩窝里汲取那熟悉的气息,声音闷闷的,裹着浓稠的喜悦,“我都……快要把呼吸都想忘了!”
怀抱略松。慕思昕稍稍退开半寸,温热的手指带着熟稔的印记抚上妹妹脸颊,带着笑意的责备:“没良心的小家伙,瘦了,”指尖轻轻一掐那软肉,“快招,又对着屏幕当夜行动物了吧?”
“乱讲!”沈沐柠像被点着的小爆竹,立刻拍开那只手,微微挺起胸脯,脸颊的红晕鲜活灵动,“我不知多乖!标准健康模范!”
慕思昕只是笑,眼底的洞悉清澈见底。她伸手接过那张承载着重量的接机牌,指尖在上面“慕思昕”三字停留片刻,然后随意地、却无比珍重地将它折好,妥帖地放入行李箱敞开的侧袋。“好,好。我们回家。”声音温和,如同归舟。
巨大的玻璃门开启,室外温热湿润的空气,裹挟着城市蓬勃而混杂的生机,瞬间涌来,吞没了残存的凉意。沈沐柠仿佛挣脱了束缚的小鸟,蹦跳着引路在前,不时急急回头确认姐姐是否跟上。每一次回眸,那双眼睛都盛满了快要满溢出来的光,纯粹而灼热。慕思昕拖着沉重的行李,步履却仿佛沾染了海岛的轻快,嘴角那抹笑意长明灯般挂在脸上,驱散了长途跋涉的尘埃。
“姐,”沈沐柠有意放慢脚步,回到姐姐身侧,声音里鼓噪着无限向往,“夏威夷……到底有多好?”她仰着脸,像渴望星空的孩童。
慕思昕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仿佛瞬间穿透了都市的钢铁丛林,被记忆里无垠的碧蓝彻底漫灌。浪涛的律动又在耳廓深处温柔响起。“那里……”她轻叹,声音里沉淀着阳光的慵懒和浪花的泡沫,“是能让每一缕魂灵都忘记筋骨所在的地方。”她侧过脸,目光如暖毯将妹妹牢牢包裹,“下次,”声音坚定,“一定带你漂洋过海,去看那片燃烧的海。”
“真的吗?!拉钩!不许赖账!”承诺的火种刹那点燃了沈沐柠的瞳孔,瞬间燎原,整个人都因这预期中的未来而轻盈发亮。
并肩踏出机场大门,晚霞正将天际熔成浩瀚的金浆,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她们的身影被温柔拉长、叠印、在地面纠缠难分。沈沐柠无比自然地伸出手,紧紧挽住姐姐的手臂。一股熟悉而熨帖的热流,源自那带着浩瀚潮汐气息和热带阳光密度的拥抱,终于稳当地注回她生命的河床。她的风,她的洋流,此刻真实地环绕着她。世界的褶皱被暂时抚平,一切轮廓都浸润在金色的柔光里,宛如盛夏傍晚最熨帖的季风,终于吹满了空悬已久的心腔。
夏威夷的阳光,仿佛已揉入慕思昕的肌肤纹理,烙下一层温煦的金沙。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步出机场出口的玻璃旋门,脚步带着归途的倦意,却又轻盈,如同海鸥掠过水面。风,慵懒地卷过,仿佛仍衔着太平洋的咸湿与椰香,在她微乱如海藻般丰盈的发梢间低徊。一件宽大的白色亚麻衬衫罩在身上,袖子漫不经心地卷至肘弯,裸露出晒成蜜色的小臂和纤细手腕;浅蓝色的牛仔裤洗得发软,贴合着双腿的线条;帆布鞋踏在光洁的地面上,无声却轻快。整个人,便似一幅未干的水彩画,透着一股被日光浸透、又被海风淘洗过的松散感。
接机的人群熙攘如潮,沈沐柠安静地立于其中,像一朵初绽的粉荷。浅粉色连衣裙的裙摆被流动的空气轻轻吹拂,一头乌发用素色发绳松松束在颈后,几缕碎发调皮地粘在微汗的额角。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顶棚,慷慨地洒落,正好吻在她高举的、用马克笔笨拙写着“慕思昕”三个字的硬纸牌上,也映亮了她脸颊上那抹柔软的、几乎带着水汽的期盼。她的目光在流转的人潮中梭巡,澄澈的眸子里星光闪烁。
“姐!” 几乎是瞬间锁定目标,那一声呼唤穿透了喧嚣,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她挥手,像只欢快的鸟雀,拔腿便向那熟悉的身影飞奔而去。
慕思昕脚步一顿,循声回眸。刹那的怔忡之后,一抹足以融化坚冰的粲然笑意在她唇边漾开,迅速染满了眼角眉梢。“小柠!” 她几乎抛开了行李箱,疾步迎上,张开双臂,将那飞奔而来的粉色身影用力收束进自己带着海水与阳光气息的怀抱里。
力道之大,让沈沐柠微微闷哼了一下,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压得所剩无几。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如烟花般彻底盛放,眼角眉梢都弯成了喜悦的弧度。“你终于回来了!” 她埋在姐姐肩窝的声音嗡嗡的,透着重逢的粘稠欢喜,“我都……都快想死你了!”
怀抱略微松动。慕思昕稍稍退开一点,温热的指尖熟稔地抚上妹妹的脸颊,轻轻一捏:“小没良心的,瘦了呢,” 她的嗓音带着揶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对着电脑熬通宵了?”
“才没有!” 沈沐柠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刻拍开那只作怪的手,挺起胸脯辩解,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我现在作息规律得很,健康宝宝一个!”
慕思昕闻言只是笑,眼底是了然的神情,却不点破。她伸手接过那张承载着妹妹所有期待的接机牌,随意却珍惜地折了折,稳妥地塞进敞开的行李箱里。“好,知道了。我们回家。”
机场大门敞开着,户外温热的南风裹挟着都市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席卷了空调房带来的凉意。沈沐柠像重获自由的小鹿,轻盈地蹦跳在前面引路,不时扭过头来确认姐姐是否跟上。每一次回眸,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都盛满了纯粹的光,几乎要满溢出来。慕思昕稳稳地拖曳着行李箱,步伐却不显沉重,始终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欣然轻快,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如同航标灯,在脸上长久地亮着。
“姐,夏威夷……到底怎么样啊?” 沈沐柠放慢了一点脚步,与姐姐并肩,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好奇与向往。
慕思昕眯起了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机场的人来人往和高大建筑,瞬间被那遥远的碧蓝深深浸染。她仿佛再次踩在细软如金粉的沙滩上,海浪声在耳边温柔鼓荡。“那是……一个能让灵魂松弛的地方。” 她轻声感叹,语气带着回味的醇厚,“下次,” 她侧过头,目光温暖地包裹着妹妹,“下次一定带你去。”
“真的吗?太好了!说话算话!” 沈沐柠的眼睛瞬间被这承诺点亮,像投入了火种般熊熊燃烧起来,喜悦几乎要载着她原地起飞。
并肩走出机场大门,傍晚的霞光如同熔化的金,从遥远的天际磅礴地泼洒下来,将她们的身影温柔覆盖,在身前地面拉长、重叠、缠绕。沈沐柠自然地伸出手,挽紧了姐姐的手臂,一股熨帖的热流涌上心头,悄悄浸润开去——她的阳光,她的风,带着大海辽阔的呼吸与热带独有的炽烈暖意,终究是回到了身边。世界的棱角仿佛在这一刻被悄然抹平,一切都变得明媚而温存,如同盛夏傍晚最柔软的海风拂过心田。
檀香山的晨雾,是缱绻的丝绦,将慕思昕从一夜无梦的沉酣中轻轻拂醒。草编毯子裹着残存的暖意,赤足触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那凛冽如溪流溯及脚踝,比办公室中央空调那刻板的寒气更能惊醒感官。床头电子钟的红字凝注于「7:15」,窗外的棕榈叶在咸风中摇曳,叶尖垂挂的露珠,将晨光揉碎成亿万点细碎的钻芒——这是她在夏威夷的第五个黎明,终于开始拆解“早安”的真意:它原是阳光筛过叶隙的金粉,是浪尖推涌至岸沿的呢喃,更是一种渗透四肢百骸的、难以言喻的松弛。
启程前,妹妹沐柠向那即将远行的行李箱里塞进一包即溶咖啡:“姐,十八小时的时差呢,别太任性。”慕思昕笑着应承,却在箱盖合拢的轻响里,莫名地,回头望了一眼故土的方向。
此刻,她半躺在水屋阳台的躺椅上,椰林织成的翠色屏障滤过喧嚣。一只刚启开的冰镇椰子偎在脚边,吸管刺破内壳的瞬间,清冽的汁水漫溢舌尖,带着岛屿特有的甘醇。藤编小几上的手机屏幕漆黑,沉静如深海,未有一丝涟漪提示未读的消息——她早已设置好微信的自动回复,那句“慕小姐正在学习如何被海风治愈”,便是心门上暂挂的免扰牌。
通往北海岸的路途,印刻在阿洛那辆老旧皮卡的颠簸摇晃里。车斗弥漫着新鲜海腥气,堆着他清早钓获的龙虾,和几束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香茅。阿洛这位鬓角斑白的岛民,左手背上洇着一片褪色的墨痕,他曾指着那模糊的形影说:“喏,‘Aloha’……年轻时的记号,如今啊,大半已叫海风蚀尽了。”他下巴微抬,指向车窗外翻涌的、无边无际的钴蓝:“浪不是演给游人看的,你得会听,听它的气韵心跳。”
冲浪教练莉莉,肌肤是赤道阳光亲吻过的蜜糖色,几绺挑染的荧光粉发丝在风中跳跃。她的声音融入涛声:“别想着驯服它,感受它的呼吸。把自己变小,小得像只初生的海龟,等海潮柔软地把你托举、推送。”前三次尝试,咸涩的海浪七次将慕思昕迎头摁进浮沫里,耳膜灌满汹涌的嗡鸣,鼻腔火辣。第四次,当那股沛然的力量裹挟着她、催促着她向岸边滑行时,一串笑声猝不及防地从她喉间溢出——清泠如羽,顷刻便被海浪低沉的合唱温柔吞噬。
午后,伊奥拉尼宫的红顶白墙掩映在火焰般燃烧的三角梅丛中,流露出近乎哀伤的优雅。戴眼镜的老讲解员说起末代女王丽丽乌欧卡拉尼被罢黜的瞬间,话音陡然沉落:“最后一天走出宫门,她穿着一身刺绣的鸡蛋花长裙。”花园里,慕思昕驻足,目光追随一只悬停的蜂鸟。它精巧的喙刺入鸡蛋花心,翅膀振动的频率,急促如迷途的心跳。她忽然懂得,历史并非纸页上的冷硬铅字。它或许是角落里一茬接一茬凋谢又绽放的花朵,或许是风起时,某片掠过宫墙的云影对那位裙裾飘摇女子的低语。
难以磨灭的记忆,在火山国家公园的那个寒凉之夜。徒步队循着手电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基拉韦厄火山口旁凝固的黑色熔岩流上。远处巨大的火山口,仍在黑暗中吐纳着不息的白色汽雾。向导的光束倏然射向脚边岩隙——漆黑的硬壳里,竟星星点点地绽开着纤弱的白色小雏菊!“银剑菊,”向导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虔敬,“只肯在滚烫过的岩石缝里活,太阳一照它就恹恹欲睡,雨水一来,它就醒了,就开了。”慕思昕蹲下身,指尖轻触微凉的岩石,花瓣上凝结的水珠,将星月的光收束、折射,宛如撒落了细细的星尘。那一刻,北京办公室窗台上那盆恪守规矩整整三年的绿萝形象,猝然撞入脑海——它那被精心引导的藤蔓,始终朝着预设的、方正的方向生长,从未僭越半步。
告别前的向晚时分,威基基海滩的暖沙托着慕思昕。夕阳慷慨地将海水酿造成一望无际的、晃动的橘子汽水。莉莉扛着冲浪板走来,身影被拉长:“明天就走?”慕思昕点头,她狡黠一笑,像是从夕照的光影里凭空抽出一件小东西——一只椰壳雕琢的小海龟,背上深深地刻着「Aloha」。“拿着,”她把它塞进慕思昕手心,“再来时,我带你潜下去……看魔鬼鱼在珊瑚的影子里睡午觉。”
手机屏幕亮起,工作讯息的红点闪烁其词。她的目光掠过冰咖啡杯沿上凝结的水珠,唇角缓缓牵起一丝释然的弧线。指尖悬停片刻,最终轻快地掠过那些符号。一段语音发给同事:“我在海边捡了好多贝壳,回去给你们串个风铃。”顺手给社交圈的新动态点了个“心”,指尖轻敲评论区:“下次,带你们去看那座会呼吸、会吐烟的山。”
夜深沉,涛声是枕畔唯一的低语。海浪无休止地舔舐着堤岸,重复着永恒的咏叹。那些具体的知觉碎片:海风在面颊留下的温热印记、第一次理解浪的低语、在生活坚硬的岩壁上为自己凿开的那道微隙,以及……暗夜里那场只关乎自我、隐秘如深海珊瑚礁的无声潮汐,一场彻底交付给感官本身的、寂静的庆典——都在夜色里沉淀。
凌晨三点,不成调的歌声混着乌克丽丽清脆的拨弦,穿透薄薄的夜幕。慕思昕推开阳台门。月华如练,倾泻在沙滩上几个围着篝火轮廓的身影上,为他们披上一层流动的银箔。那旋律,没有歌词,只有喉音悠长的婉转起伏和简单的音节循环往复。海风卷着歌声涌来,阿洛口中“被海风治愈”的幽微真意,此刻豁然清澈——并非遁逃,而是明了如何在现实粗粝的褶皱深处,悄然埋下一颗种子,灌溉它,守护它,静待一片轻盈的、属于自己的、会开花结果的自在之云诞生。
不过此刻……
东方的海平线已悄然褪去墨色,氤氲出一片柔嫩的灰白。
“今天,”她对自己呢喃,声音几乎低过脚下的海声,“我想再去赴一次日出之约。”
她关掉手机,任那微弱的光亮熄灭。毛毯裹紧身体,在阳台的黎明前寒凉中坐下。海天相接之处,一轮橙红色的浑圆悄然膨胀,饱满多汁,正缓缓剥开幽暗的皮囊。海潮的声响裹挟着腥咸的风,一遍遍涌入半开的门扉。在这宏大而恒久的律动中,她清晰地感知到,内心深处某种同样古老而坚韧的东西,正随着那涨起的潮汐,无声地、缓慢地充盈起来,直至漫溢。
闭上眼,回溯独自漂流的这几周夏威夷时光,她咀嚼这个词:自由。没有妹妹沐柠身影相伴的旅途,无形中卸去了某种羁绊的重量。酒店的私密空间——浴缸、床铺、沙发——不再仅仅是休憩的场所,更成为了一个放逐灵魂、让肉身最原始的愉悦得以在绝对的寂静中独自狂欢的避风港。在这里,纷繁芜杂的世界暂时隐退,只剩下海浪在窗外不知疲倦地低吟,佐证着她短暂而彻底的放逐。
此刻,灵煊大概正伏在方向盘上吧?温热的泪水是不是已濡湿了她的衣袖?那倏然而止的缠绵,几周来燃烧的炽烈与从未有过的明亮,甚至姐姐的身影也曾在某个炽热的瞬间模糊。于我,又何尝不是一场沉醉未醒的幻梦?离别来得仓惶,连回味那放纵余温的间隙都被抽走。趁姐姐归国、尚在昼夜颠倒的混沌里沉浮,我该去寻我的灵煊,抚慰那骤然撕裂的心痕。
“灵煊,在哪儿?我来找你。”
“澜岸·Riviera。打车来吧。”
踏入门厅,大理石拼贴的背景墙如一幅流淌的水墨,氤氲开黛色远山。光影成了最倨傲的画家,在规整的几何框架内肆意泼洒,以极简的笔触,勾勒出世事的莫测与无声的仪式感。
移步客厅,无界的悬浮横厅如一道裂开的视域,将室内外界限消弭无形。窗外流动的云岚、蒸腾的雾霭,被毫无遮拦地邀请进来,在超尺度的视野**舞。光与影在空间中成了游弋的魂灵,跳跃、缠绕、依偎,于平滑的肌理与曲折的棱角间,悄然编织着一幅幅瞬息万变的、光的图景。
开放的空间,流淌如无形的溪涧。功能区域彼此渗透,又奇异地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气韵。浅米色的沙发,舒展着流畅柔和的线条;弧形的落地灯旁,一株绿意盎然的植株悄然伫立,生命在克制中迸发着暗涌的张力。每一个物件的低语,都在简约的表象下,撞击着更深邃的艺术回响。
厨房是另一处光的颂歌。简洁的线条与通透的布局切割出一方自在天地。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早已贪婪地将庭院、远空尽数纳入怀中,化作视野尽头一帧永恒的动态背景。特别设计的吊灯如悬浮的星辰,与窗格外的天光进行着无声的对话,强化着空间的纵深,也邀自然的光影入席。烹饪、小聚、言语的交锋,都在光影的魔法中被点染得明媚通透、暗藏玄机。
餐厅是规整的对称殿堂。圆形的餐桌稳踞中心,凝聚着磁石般的气场。其上悬垂的吊灯,是目光无可避免的锚点,独特的形态与餐桌形成天地共振,无声地强调着这里的核心地位——秩序的中心,或情感的漩涡。
隔开的健身区,是意志对血肉发起号令的祭坛。每一次力量的迸发,都仿佛在光的溪流中逆溯,每一寸被汗水浸透的肌理都在吞噬着光线的呢喃。呼吸融入自然的节奏,在钢铁森林的夹缝里,辟出一隅独属于自己的、与天地共鸣的孤高净地。
主卧里,床榻依着整面落地窗台。软包床头带来包裹的暖意,深黑线条的衣柜与小巧的圆形床头柜在光影中构建冷峻的骨架。阳光如金色的潮水漫溢进来,精灵般的地毯、床榻、家具之上跳跃嬉戏,为整个空间织就一层缱绻迷离的薄纱。
靠窗摆放的蓝色休闲椅,倚靠着柔软如花瓣的粉色地毯,在浅木色地板的衬托下,铺陈出优雅闲适的色彩诗行。坐在这里,窗外的山影与海光便成了流动的壁画。捧一本书,或仅是发呆,任由落日熔金般浸染身心,逸趣天成。
主卫光洁如洗。巨大的窗体慷慨地邀阳光赴约,镜面的魔法则将其空间感无限延展。灰白调的大理石肌理流淌着月华般的清辉,在极简的框架里,东方写意的留白与理性的现代美学悄然相拥,吟咏出空间之诗。
一处被柔光粉调晕染的私密空间,是属于灵煊的柔软角落。莫兰迪色系如晨曦微熹。一体化的书桌捕捉着每一缕流连的日光。轻风吹动纱帘,光影投在那只兔耳摆件上,留下俏皮灵动的印记。落地窗框住的,不仅是景,更是流动的四季剧——春日山樱氤氲黛色,秋时流云舒卷长空,而暮色四合时,窗外城镇渐次点亮的灯火与远山沉默的轮廓徐徐晕染,室内空间便成了这场光影剧场的忠实观众。
这没入眼帘的瑰丽宅邸,远超我所有想象。平日里只知晓灵煊出身韩国财阀,母亲是远嫁的中国女子,万没想到,在这里,在她名字下,竟栖居着这样一处奢华与诗意共鸣的栖所。
“看够了吗?沈沐柠。” 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清凉,将我从震撼中惊醒。回头,灵煊倚在门框上,眼圈微红尚存一丝湿润的痕迹,唇角却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像自嘲,又像试探,“你倒是不曾被太平洋的风吹走记忆?我以为…慕大小姐从夏威夷的阳光下回来,你的心就该完璧归赵了。” 她走近几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你不知道…那天拖着行李箱从你家出来,我是怎样开着车一路流泪回来的。引擎的轰鸣都盖不住心脏碎裂的声音。”
心头瞬间被无形的藤蔓收紧。我迎上去,握住她微凉的手:“怎么会呢,灵煊?她是我血脉相连的长姐,而你…” 我用力将她的指节裹在自己掌心,试图传递温度,“是另一个不可替代的部分。姐姐此刻在倒时差的迷宫里打转,根本顾不得我。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来投奔你了。” 我轻咬下唇,扬起一丝耍赖的笑意,“喏,我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接下来几周,可就靠我的‘金灵煊老婆’供养了。”
泪水终于从她眼中滚落,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沐柠…”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溺水的浮木,“谢谢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燃烧过的那些日子。这次…留下来好不好?别走了。让我好好把你揣在心里。” 她眼底是近乎祈求的依赖,“在我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的一切,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了一下,将这片沉沦的空气划开一道裂缝。是姐姐的回复。
屏幕的光幽幽亮起,只有简短一句:
知道了。她终究是你心口抹不掉的朱砂痣。随你吧。照顾好自己。
字里行间没有惊涛骇浪,只有退潮后的空旷与荒凉。她能做的妥协,已是尽头。结尾那句话,像一枚小小的封印,贴在昔日亲密无间的城墙上,宣告着某种领地权力的转换:
记着,姐姐的门,永远对你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