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呆的这天,修宁突然觉得山上的景色不错,以前似乎从来没有心思去看看周边的景色,现在这个时候,他倒是极有兴致,他遂一个人往山上走去。
山上被一片绿色覆盖,长着郁郁葱葱的青草,还有高耸入天的大树,山里的路都是以前上山采摘的村民走出来的,十分古朴原始,沿着山路走上,还能看见清澈的山间流水,他一路走来,心情难得的畅快,一点没有将要告别这个世界的惧怕。
但许是心情太过放松了,没有留意脚下的碎石,竟然被碎石绊了一跤摔倒了,他没那么矫情,只是站起来拍了拍土,淡定的看着自己的手臂被石头划破,流出了血,原先因为疫病而起的脓包也连带着划破了,里面淌出浓浓的黑血,他只好随手揪了一片草叶子把血擦掉,之后又撕了一块布,将伤口简易的包扎了一下。
这一跤倒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继续沿着山路走着,观察周边的风景,待爬到山顶上,日头也有些落了,山顶的风吹着,就着偏西的日头带着一丝凉爽,他心底的一丝不甘又开始骚动了起来,若是这样的日子再多些也未尝不好。
于是他在山顶上又坐了一个时辰,什么都不干,就只是呆呆的看着日头一点点西移,然后天边染上了一层橘红色,似乎是天上的哪个神仙打翻了一层金粉,晚风变得更加舒适了,可这风中却渐渐传来一丝血腥味,似乎十分映衬此时天空中的残红一片。
他心觉不好,沿着山路下山,刚走到山腰处,便发现火光乍现,有一队绿林模样的人从他们原先居住的院子里走出来,似乎这已经是他们暴行的尾声了,那些人杀人放火之便后头也不回的从院子里下了山去。
他在远处静静的看着这场景,他们似乎并不知道院子里还剩几个人,只是把院子里的人杀光便走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流窜的强盗,走到哪里便将哪里屠杀殆尽,带走全部的财产,他心里突然生起不好的预感,这些人连山上得了疫病的人都不放过,那么山下村庄里的人呢,修月她们又会如何?
只这么一想,心里便升起了一股寒气,他屏住呼吸,待那些人彻底走后才从树后出来,可是由于站的太久了,腿有些发麻,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脚下一软,便摔了下去。
从山上滚落到林子里,闭上眼睛之前,他心想也许这就是他的一生吧,可悲又可笑,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来得及顾上别人,也不知之后是疫病先发作,还是先被山上的野兽吃掉。
他最终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身上完好无损,除了肩膀处有一些干涸的粘液状的东西和感觉有些冷之外,身上的烧好像退了,没有那么迷迷糊糊了,再一看身上的疹子也都瘪了下去,似乎,疫病在不知不觉间好了。
他并不知道这是何故,也不知昨天夜里其实有狼群循着血迹来到了他身边,可是在他身边徘徊良久后终是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而是退了回去。
醒来之后,他便径直下了山,村子里,果然如他所料,情况并不好,很多认识的人都倒在血泊中,家中财物和粮食被席卷一空。
当他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许是那些人放了一把火,压在废墟之下的人已经难分男女,但尸体却是五人,不多不少。
不知是否是他太过于冷血,他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可怜修月,她不过才八岁而已。
人死不能复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疫病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却因疫病捡回一命,既然他是这个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那么他不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活得长久。
他在附近几个人家里搜罗了一些仅剩的财物,又换了一套衣服,村子里是不能再待了,他得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就这样他孤身一人上了路。
他一路向东走着,到了一处村庄的时候,却突然陷入了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投奔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个六岁的孩子,若是去住店,怕是很快就会被人盯上。
他想了想还是当乞丐稳妥点,原先离开村子时的豪言还没有几天就屈服于现实,无依无靠,也只能当个乞丐。
进城之前,他将身上的财物分成了五份,分别埋在了城外不同的地方,只带了一点点钱进城谋生,入了城后,他先是去找吃的,大饭店他便不指望了,若是没有收入,那点钱也维持不了太久,也只能在路边找点小摊贩卖的东西吃。
路过一个卖包子的地方,闻到那香喷喷的包子味,掂量了一下兜里的钱,便买了两个包子。拿到了包子刚走几步路还没咬几口,便被巷子里冲出来的一群孩子给冲倒了,不仅撞倒了,连他手里的包子也不放过,被那群小乞丐抢走了吃。
他站起来愤怒的道:“还我的包子”
为首的年龄稍大一点的乞丐道:“哪里是你的包子,这包子现在在我们手上,自然就是我们的”
修宁气急败坏的指着他们道:“这是我刚在老板那买的,光天化日之下,这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些乞丐们似乎在看什么傻子一样,闻听此言都爆发出一声哄笑声,而旁边的老板看到这样的情况,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做自己的事,仿佛见怪不怪了。
那为首的乞丐把包子吞下去后道:“小瘸子,自从你入城之后,我们就盯上你了,你一个人来讨生活,若是不投奔我们,在这里你连三天都活不下去,而若是投奔我们的话,至少还能有个活路”
修宁呸了他们一声,“谁要加入你们这寡廉鲜耻的队伍”
那为首的乞丐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你若不想加入也可,不过既然碰都碰上了,雁过也得拔毛,不留下点东西可是不行的”,他挥一挥手,其他的乞丐们便围了上来。
修宁退无可退,戒备道:“你们想干什么?”
一乞丐道:“刚刚买了包子,总还有碎银子吧,交出来免你受罪”
修宁自然是不肯交的,最终还是挨了一顿拳脚,且那零碎的钱币也没保住。
乞丐们散了,天也暗了下来,他拖着青红一片的身体挪到一个墙角处,他低垂着头,看起来十分可怜,周围一些注意到前因的人也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自己都顾不过来,又哪里顾得来其他可怜人呢。
最后一缕日光隐落在地平线之下的时候,他听到了马车车轮碾压地面碎砖的声音,一架马车在附近停了下来,他头也不抬的盯着地面。
却没想到那马车是为她而停的,一个稚嫩的女声道:“这个给你”
他微微抬头,但因这八年的人生里并没有感受过温暖,所以不敢相信有人会先对他释放善意,因此坐在原地没动。
马车里伸出来的手白皙如莲藕,手腕上的湖蓝色宝珠珍珠手链趁的那女孩的肤色更加洁白细腻,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生来便被家人捧在手心上的。
见他坐在原地,马车里又有一个比那女孩年长一点的男孩伸出了头,与车夫说了几句话。
车夫接过女孩手中的荷包和瓶罐,走过来道:“这是我们小姐和公子给你的,拿着吧”,转身的时候他目光瞥到他的脚腕,叹了一声,“还是个跛脚的孩子”,车里的女孩没有听到这句话,一张笑脸从车窗里露出,而后马车缓缓启动。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他们到底是生来就有不同人生的人。
他定定的看了眼手里的瓶罐和荷包,把瓶罐放在一边,而把荷包揣到了怀里,而后继续低沉着脸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有了荷包里的钱最近几天可以不用饿肚子了,幸亏进城之前将身上的钱财分散的埋了,现在他也不算是完全走投无路,可若是出城去到别的地方,也难保不遇到同样的事,难道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那些乞丐吗?
正想的出神的时候,一只枯瘦的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受了惊,侧头一看,见不知一个老者是何时蹲在他的身边,目光中露着怜悯,“你羡慕她吗?”
“谁?”
“刚刚马车上的那个女孩”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那便好,千万不要陷入幻想,人到底还是要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你只是个小叫花子,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在这个镇子里你无依无靠,若不加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就算你想当乞丐乞讨那也得经过他们的同意”
修宁不解道:“他们这样目无王法,难道就没人管管吗”
老乞丐幽幽的道:“这世道官府都自顾不暇了,哪里有功夫管下面的”
修宁回想起村子的惨状,连年的征战导致强盗横生,不知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人还能活到几时,老头子见他陷入了沉默,又道:“虽然你瞧不起那些人,觉得他们只会欺负弱小,但这世道不欺负别人就得任人欺负,要想活命,就得加入他们,你若觉得拉不下来这个脸,我可以带你进来”
修宁打量了那老头一阵,老头也只是任他打量,良久他才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老头子叹息道:“我只是觉得你和我儿子小时候长得很像”
修宁最终接受了这个理由,第二天由老头子带着修宁去了他所属的分坛,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正式的加入了乞丐帮,老乞丐所在的分坛里以年龄偏长的人为多,坛里最年轻的也有十几岁了,他便跟在老乞丐的身边混,好歹也算是个熟人。
老乞丐知道的事情倒是挺多,有的时候给他讲讲如今的世道,有时候讲讲丐帮的发展历程,有的时候讲讲人界的仙道魔道也都当个乐子听,“其实像我们这种活不下去的人,天魔教也是一条出路,只不过像我年纪大了,这条路已经被堵上了,但你还小,还正当时”
“天魔教是什么?”
“这人界有修仙的,自然也有修魔的,修仙的一般都是富家子弟,只有修魔的不问出身,才适合像你这种贫家子弟”
“那怎么才能去?”
“万圣山每隔三年会开山遴选一次弟子,今年八月正好是开山之时,只不过,这条路未必就能行得通,去万圣山的人九死一生,要是在这里能活得下去,何必去那种鬼地方”
和老乞丐的对话,修宁一听一过,未曾想过以后真有用上的一天。
加入丐帮的这几天,他也算是摸清了门道,这世道里大家都凄凄惨惨,兴许还没有乞丐过得舒坦,又能靠谁的来施舍活命,后来他才知道这伙乞丐就相当于是一群地痞流氓,要饭的去收保护费,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丐帮就是靠着这种蛮横的手段,居然也能维系住一大群游手好闲的人,修宁虽然不忿,但身处其中既受了其好处,又没办法保证自己若是脱离了他们还有几天活路,只能默默不言。
这几天在乞丐帮的日子最起码保证了吃饭不愁,住的地方就是城外的城隍庙,虽然条件差了点,不过他也没那么多挑三拣四的。
这一天吃过午饭后,老乞丐带他去了一个地方,大概是镇上某个民居,这是他来乞丐帮几天后去过的环境最干净的地方了。
一开始他还有些不解,老乞丐为何会带他来这里,进到屋内他才看到这里还有其他几个孩子也站在大堂上,大堂中间坐着一个年近四旬的白胖胖的男子,修宁问老乞丐,“来这里是做什么?”
老乞丐笑说,“你有福了,大帮主准备挑几个得力的孩子待在身边培养,待他们长大了也可为他的左膀右臂”
修宁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是动心的,大帮主的左膀右臂,至少也是个头头。
修宁平日里虽然面色十分阴郁,但从他那一双锐利的眼睛里还是能看出来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这让那白胖胖的男子十分满意,在这一众孩子里点了几个人,便跟他们走了。
路上老乞丐也跟着一起,因为修宁是他带来的,便得一起护送到地方。
他们一路向东北的方向走去,越往那边走的时候越能感觉到所经过的地方变得繁华了起来,好像没有原先所在之地的那么灰暗和混乱,修宁观测了一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在往京城的方向走着。
每日大概行进八十里,那个白胖胖的男人坐轿子,其他的人则是坐驴车,胖男人因为身材肥胖,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停留一段时间,这样在路上走走停停,其实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
一日他们在一个镇子上停经的时候,夜里一个小男孩突然凑到他的身边道:“你害怕吗?”
修宁不解地道:“害怕什么?”
小男孩道:“去做小太监呀,听说要切掉一块肉,会流血,很疼的,但是去到皇宫里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闻听此言,修宁震惊的看着他,“什么,你说我们是要被送进宫里当太监?”
小男孩道:“是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修宁道:“老乞丐告诉我说是乞丐帮的大帮主要挑选一些日后可为左膀右臂的人”
小男孩道:“那你是被骗了,那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就是宫里的太监,你不觉得他的声音十分细吗,还没有胡子,不知道以后我们会不会变成他那样”
修宁却一转过身狠狠撂下一句,“你会不会我不知道,总之我是不会”
小男孩道:“你若不会的话,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不会打算抛弃你的救命恩人吧,喂,喂......”,小男孩见修宁不搭理他,便开始摇他,弄出的声响差点把其他人都给吵醒,修宁回身喝了一句,“你若不想早死的话,就闭上嘴快些睡觉”
那小男孩哦了一声,果然不再摇晃他,周边终于安静了下来,而他心里则想的是他到底该信谁的,老乞丐对他一直挺好的,怎么可能一开始接近他就是为了卖他,而这小男孩才几岁大,他能骗他吗,他心里想不清楚,辗转反侧了一夜也没有睡着,第二天起来睁着一双发青的眼睛,戒备的盯着周围一切的人和物。
再次行进的时候他观察了一下,除了那个小男孩,其他孩子好像都不知道他们此行是去干什么的,而那个白胖胖的中年男子的确是面白无须,声音尖细,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女气。
他虽然生长在地处偏远的地方,但也是知道宫里有这么一类人,比正常男子身上少了样东西,如此帝王才可以安心的差遣他们。
他是不甘心苟活的人,即便要为人上人,也不能为不男不女者的人上人,他得逃,且一定不能被他们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