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刺史府,但现今里面住的并非刺史。
作为江陵最高身份代表的刺史府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当今新主子的住所。
好歹家里是有参军的,温瑾这才理清时代背景,当下入主江陵的是晋王,属前朝皇室,本朝现今只立国四五载而已。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何大娘一家自然不会称“本朝”,也不会将当今皇帝称作天子,只会称他“乱臣贼子”,这话听在温瑾耳朵里着实刺耳,但她一个外来人口,不明实况,还是不做评价的好。
听何大叔讲,这晋王着实骁勇,短短两年间竟然从岭南一带打到了江陵。
当然,这和赵焱立国不久,根基不稳,且对南方控制薄弱,以及前朝遗臣纷纷响应晋王不无关系。
至少从某种玄学角度来讲,这晋王真的好似顺应了某种天命。
听到这里,温瑾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赵焱从前被称作世子,那只能是前朝世子,但他又和这晋王并非同姓,那他父亲是以异姓封王?
不过梦里那个三皇子大概实打实地和现在的晋王殿下是同姓兄弟了。
但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情,和她这样的小喽啰无甚关系,至少在一众浣衣娘中,天家事情与时局变化的重要程度赶不上鸡零狗碎的八卦。
当然,她们对晋王殿下亦是同样关注,不过关注的并非他在战场上何等骁勇又或是在坊间如何亲民,她们最热衷谈论的莫过于晋王殿下何等风神俊朗,何等英姿飒爽。
不过很少有人真正目睹过晋王殿下真容,即使见过,也不过是远远一瞥,但这也是莫大的惊喜了,足以成为大家在繁重的洗衣工作中最大的谈资与慰藉。
这与现代的追星无异,温瑾每每听到大家欣喜地想象和描摹晋王殿下的一行一动,一颦一笑,总会会心一笑。
不过貌美也有貌美的困扰,传言这位殿下因过于俊美最初难以震慑士卒,因而起兵之初总是面带狰狞面具以震慑部下,现在虽已威望甚高,但带面具的习惯也已然留下了。
这样听来,温瑾倒是比其他女孩更近距离地接触过晋王殿下,是以她兴高采烈地加入讨论,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破冰话题,她很快和大家打作一团。
听到她被晋王殿下评论“什么脏东西”时,大家也是表示由衷地同情,并不约而同一起为殿下开脱。
“殿下乃性情中人,想到什么便直言什么,谈何不是一众魅力呢。”
“兴许殿下那日心绪不佳,你拦了他的路,惊了他的马,他居然并未责罚于你,殿下真是个温和的好人。”
“想不到殿下居然如此好相处,只是责骂你一句,并未治你惊驾之罪。”
......
虽然知晓古人深受三纲五伦的pua,但真的听到这样的言语时,温瑾还是大为震撼,不过这一切都是时代的局限,她没有资格去居高临下地审判她们的思想,她能做地便是不去拂逆她们对于殿下的崇拜。
洗了几天下来,她的手,臂,肩,颈,腰,臀都备受摧残,总之,全身都痛。
不过最遭罪的还是手,温瑾原以为洗衣服只会将手泡地发白,哪成想居然还会将手磨破,大抵是衣服材质粗糙又要在搓衣板上来回磋磨的缘故。
春生不忍心看她如此,坚持不让她再去洗衣,想着让大娘帮着找一找别的活计。
结果思索半响,没有一个温瑾能干地来的活,现在的酒楼茶肆都不要女伙计,账房先生也不要女子,适合女子的除了浣衣缝补制衣刺绣等似乎没有其他的了。
其实温瑾想到一个,便是帮春生抄书,以及帮其他兵士们写家书,这本不该有何难度的,如果没有文字障碍且她会使毛笔的话。
唉,谁懂啊,读书十八载,归来仍是文盲。
春生劝她安心待在家里,不必急于挣钱,他自然养的起她。
温瑾瘪了瘪嘴:“怎么能只让你一个人挣钱呢,至少债得一起还吧,不管怎样,我既然选择留下,那就一定要和你一起承担......”
半响不见春生回答,沉默在空气中发酵,温瑾抬眸一看,才发现给她手指涂药的春生已然停了动作,眼眶微红。
见温瑾看他,春生别过脑袋,“让姐姐见笑了。”
温瑾知他双亲罹难,年少失怙,想来她的话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她轻叹一声,拍拍他瘦削的肩膀。
一时之间,万千言语都哽在喉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但在找到下一个轻松点的活计前,去洗衣还是必须的,能多挣一分便是一分,总比待在家里强。
何大娘与春生都劝她不得,故而何大娘只能在洗衣时帮温瑾分担一些,温瑾多有不好意思,便主动提出帮大家去送浆洗好的衣物。
府里女子很少,现下住在这里的除了晋王殿下,还有他的各路亲信,而服侍的人大多是各自带的亲卫,想必原本府里的丫鬟们都逃了,而他们也不见有招募下人的打算,大抵是在江陵不会久留。
像温瑾她们这些,便是找的零时工,帮大人们暂时洗洗衣服,洗好晾晒完毕之后送到分拣区,由那些将军们的亲卫兵自行拣取带回去。
总之,府里的人员组织十分将就,不过却也纪律严明,一切都井然有序,与军营中别无二致,故而他们这一帮外招临时工显得十分突兀。
温瑾用扁担挑着两个衣筐走得十分辛苦,尽管一开始她对挑扁担这件事十分新奇,但成为她的工作之后,这就成了一种痛苦。
此时日光正盛,肩头后背的汗水都透出衣料来,她的脸上自不必说,汗滴一颗颗顺着脸侧滑下,湿漉漉的刘海发丝沾在脸上,挡住视线,她腾不出手,只能下唇包住上唇“噗噗”着将刘海吹开。
又是这样狼狈的时候,她再度与那位前呼后拥身居高位的晋王殿下狭路相逢。
这次的她显然懂礼了很多,在看到这位殿下正脸之前,在他的左右呵斥之前,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避一旁俯拜在地。
继而看着那双绣着金丝云纹的乌色靴子停顿了一瞬,伴随着一声轻笑,引着呼啦啦的一群披甲士兵过去了。
知晓人已走远,温瑾才松了口气,结果一抬头,便见着一个身着银甲年轻男子调转方向向她走来。
由于不了解这个时代的礼仪规矩,她也不知是该起还是该继续跪着,当然,保险起见,还是跪着为好,毕竟在这个等级分明的时代,生死全在上位者的一句话。
是以她继续垂首跪着,伴随着盔甲行动的声音停驻在自己身前,一道带着笑意的朗然声音从头顶上方贯入耳中。
“姑娘,起来吧。”
温瑾抬眼一瞧,眼前年轻人披甲执刃,剑眉星目,笑容清朗,她心下放松,略欠了欠身:“谢谢大人。”
“你可是府里的浣衣女?”
“是的。”
得到温瑾肯定的答复之后,傅云抬手挥了挥,身后兵卒立即上前挑起温瑾的扁担。
“让他帮你去送吧。”
“不,大人,这.....”
“好了好了,勿复再言,这般瘦弱,就不要逞能了。”傅云打断她,“快去交你的差吧。”
温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却听他说完“不必多谢,之后还会再见的。”便离开了。
看他的盔甲穿戴,应当职位不低,温瑾不解,这样一个人物何故路过之后专程掉头回来遣个士兵帮自己挑担。
是以向身旁的小兵打听起来,原来他是晋王殿下身边的金麟卫统领,领着一众殿下亲卫,自然,小兵谈起这个无比自豪,别看他不起眼,他也是殿下亲卫呢。
——
假期即将结束,当晚温瑾与何大娘回家之后便开始帮何大叔和春生收拾行囊,归队之后不久他们便要奔赴下一个生死难料的战场。
虽然只短短相处了几日,温瑾却已然对这个孩子有了几分不舍。
这几天的生活很累,但是不用提心吊胆,也无需奔波躲藏,和何家人相处的这段日子温馨又安宁,猝然而来的分别像一柄利剑,就这样划破了当下的平静。
主屋何大娘的哭诉声穿过泥石砌成的墙面,清晰地传入温瑾和春生的耳中,两人难得地沉默了,若是往常,至少温瑾的嘴巴是停不下的。
温瑾一边叹气一边帮春生折起衣服,“你说你这一去......”
她本是想问问他大概何时能归来,但喉头蓦地哽住,天哪,为什么要让十六岁的孩子参军啊,这个晋王真是有病!
“姐姐你别担心,殿下能征善战,英明神武,跟着殿下我们一路都所向披靡,此后亦不会有难,我一定能平安归来的。“
温瑾却眉头一蹙,冷冷开口:“他要真有能耐,咋不直接不战而胜呢?拿你们当耗材,让你们去拼命,还不是为了他的一己私欲......”
春生不等她说完,手已经掩上了她的唇,碍于男女之别,只是隔空虚虚掩着,视线却是急忙环视了一周。
“这话不可乱说。”
温瑾叹口气,把他的手拽下来捏住:“不论如何,你要在战场上保护好自己,军功不军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不要想着和人拼命,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