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奚手中的剑距离钱川眼窝不足一寸,眼看就要将他睫毛削下之时,钱川忽然闭上了眼睛。
他的头歪到一边,颈边原本痛得暴起的青筋平顺下来,血液慢慢凝滞。没有了饱满的血肉,面皮微微凹陷下一些,田皎见了,猛地松开手,“他不是田汌!”
岑奚一剑割断了他的脖子,暗紫色的血液意思意思地流出一些,整个躯干就像漏了气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
“嗒、嗒嗒——”
清脆的木屐声传来,不疾不徐,岑奚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白色华服的伶人手执白绢竹伞,素素地迈上台阶,向他们走来。
台下业火肆虐,因为戒断粉香而难以呼吸的人们哀哀叫着,痛苦地抓挠全身,如坠阿鼻地狱。但这名伶人却似从雪山上走来,雪色的衣裳上镶着淡淡的金边,雪般的肤色,葱白般的手指,轻轻握着竹制的伞柄,素色的伞面上酣畅淋漓几根修竹,真似一尘不染。
伶人的伞尖轻轻抬起一点,露出敷满白|粉的脸来。这白|粉若是涂在别人脸上,定然滑稽可笑,但在他的脸上,就更显得下巴尖巧,鼻梁秀气,真真似个令人抓心挠肝都想瞧一瞧的妙人儿了。
他道:“我方才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走的。”
祁戈咬牙撑得辛苦,地上这波脂粉被烧净了,天上又落下层层的粉色香尘来,像是化不开的梦境似的。即便如此,祁戈还是回头骂道:“滚!”刚骂出一个字,她喉头就呛出一口血。
伶人缓缓走来,路过田皎的时候,田皎已僵得动都动不得了,他却一个眼风都没有分给她,似是不屑于捏死一只蚂蚁。
优伶慢慢向着岑奚走去,岑奚道:“只有你一人来吗?”
“不,自然不是。”优伶葱白的手指向远方轻轻一指,岑奚向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有望到,风声却忽然相和起来,吹扑得锋锐许多。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们吧好不好?”不知田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向着那诡异的优伶扑了过去,跪在他的脚边。
优伶轻轻向后退了一步,雪色的裙裾却被她抓了满手,上面立马落下了灰痕与汗渍,伶人远山似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膝盖一弯,田皎的身子就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祁戈身边。
岑奚剑光已至,“你效忠何人?”
他并未想要置伶人于死地,只是想替祁戈减轻压力,果不其然,岑奚的剑飞快地在他周身游走,伶人只能堪堪闪避,祁戈顿感压力小了一大半。
虽然伶人的身法不及岑奚,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却依然十分镇定,甚至还拨冗对岑奚笑了一笑,道:“我自然只效忠一人。”
“谁?”
优伶闭口不言,岑奚这一剑刺向他的右眼,并未下死手,为他留着许多闪避的空间。可这伶人却不闪不躲,眼睛望向天空。
“嗖——砰!”一道烟花在白日里炸开,落下碎屑。
岑奚没想到他竟不躲,手下的剑生生改了道,只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划痕。
“你的心太软了。”优伶后退一步,手捂住脖子,血从他指缝漏出来,“你这个样子,你师父难道不会被气到么?”
他的视线上上下下在岑奚身上过了一遍,复又一笑道:“方才开始,你便处处留手,只用寻常剑法来对付我。怎么,我是配不上你用秋波剑么?”
岑奚一愣。平川剑法浩如烟海,皆是历代掌门所创,各有风格,秋波剑法便是“风波老儿”的手笔。风波老儿不爱争斗,又生在和平的朝代,未曾留下凶名。因此他这秋波剑法,别提留名话本传奇了,根本就是未曾面世。
而这伶人,怎会知道他所学的是秋波剑?
不待岑奚相问,优伶竟主动向他冲来,手中的竹伞一合,手一松一紧,伞尖便刺向岑奚。岑奚身子向后一弯,双手在腰下竟将剑收了鞘。左臂向上一抬,剑鞘便使那伞偏了方向。
优伶变了脸色,“你这是看不起我么?”
他说着,伞面再次打开,香粉弥漫而出,伞骨上的小银铃叮叮当当作响。台下的所有人突然停止了动作,似是被迷了心智。祁戈一把捂住田皎的耳朵,喊道:“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能不能行?你动不了手就我来杀!”
谁知她这句话还没喊完,田皎却认出了她的口型,叫道:“不行!”
田皎一口咬住了祁戈的手臂,逼得祁戈松开手,银铃声声入耳催魂,可她却像是不受影响似的,向着那伶人跑去。
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祁戈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了回来,恶狠狠地道:“别惹事,听到没?没空管你!”
祁戈灵力消耗太大,已经透支了,此刻面色苍白,连手都哆哆嗦嗦的,看起来比田皎还要虚弱得多,但她的手劲却大得可怕,田皎掰了半天也掰不开。田皎抬眼看她,只见祁戈眼睛里全都是血丝,唇角的血也没擦干净,她狠狠心,一手握紧修眉的小刀,将头发割下,另一手则用力将祁戈推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祁戈被她猛地一推,原本就干涸的灵脉一下子没再提起灵力来,顿时全身的灵脉都龟裂似的剧烈疼痛,痛感扭曲在一起,她呕出一大口血。连眼前都血蒙蒙起来,祁戈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平躺到了地上。
田皎向着那边跑去,优伶看都没看她,宽袖一摆,她便被摔到了台下。接着,田皎身边的泥土拱了两下,居然慢慢变成了几个人的形象,这几个土人把脚从土里拔了出来,算是脱胎成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制住她的行动,一步一步,拖着她向外走去。
优伶的喉咙动了动,似是咽了一口什么东西下去,再开口,唇色更嫣红了一些。他道:“麻烦。”
岑奚看到祁戈慢慢躺了下去,空中的火却没有熄灭。
伶人漫不经心地冲那边瞅了一眼,道:“她快死了,你也不管么?”
岑奚望着他没有说话,伶人这才发觉,空中骤然冷了起来,他回头一看,只见天上不再落下如梦似幻的粉雾,而变成了细细的冰碴子。
每一颗细小的微尘,都被细致地冰冻起来,坠落在地面。如果仔细看,还会发现每一颗的大小都相同,表面圆润而光滑。伶人道:“可是你这样管,我若降下更多的脂粉来,你还有什么余力跟我打?”
“不必担心,”岑奚道,“绰绰有余。”
“呦,好大的口气,不愧是岑钟的徒弟。”伶人口中嘲讽着,神色却并不闲适,他不自觉地再次望向天空。
果然,又一颗烟花炸起。
优伶伞面一张,叮当作响地再次向岑奚攻来,边攻边道:“你那朋友余鹤水,被我捉起来了,倒挂在牢房里,现在恐怕真的成风干的鱼干了。”
岑奚闪躲,竟不怒。优伶又道:“还有那钱川,不对,是田汌,也被我抓到,被关在阳城郊外,再来两日,他怕就稀里糊涂成了饿死鬼了。”
“你为什么一定想要我生气呢?”岑奚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优伶处处攻他要命之处,岑奚却丝毫不见窘迫,伞尖与剑身在空中相撞,清脆好听,岑奚轻而易举地便把他的攻势转为茶余饭后聊闲天的余暇。但这让优伶出手更加狠辣。
第三枚烟花飞升上天。
在白日头里炸开。
优伶脸色微变,还未等他做出反应,身体上忽然凭空多了许多创口,血液极细地喷出几股,他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拖拽着身子向后飞去。
速度极快,那看不见的细线瞬间就陷进他的衣服,血肉割裂声响起,优伶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嘶哑:“杀死我!带她——唔!”
又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岑奚追赶着飞身上前,剑光先他一步,到达优伶身边,剑影重重,锋利的银光闪成一片,瞬间便将伶人身边的空间不留一丝缝隙地砍了个遍。
但控制着优伶的东西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伶人被带着向后的速度越来越快,后背狠狠地撞在刑架之上,呕出一口血来,手臂张开,竟被凭空“绑”在了上面!
优伶的身体开始如同树木般朽烂起来,雪白的皮肤剥落,露出黑漆漆的内里,鲜红的血液横流。
他瞬间便失去了神智,粉色的浓雾一重重压了下来,竟把太阳都遮蔽了。
岑奚顿感气府一滞,单膝跪在地上。
这便是不惜性命的优伶魂术,以性命为饵,换来这一场如真似假的梦,足以在无数人的灵魂里刀刻斧凿,凿出什么形状来。
岑奚生生接住了这一波红粉,只觉连骨骼都被压得作响。
伶人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被剥下半边,露出大片雪色与血色斑驳的胸膛来,血肉每剥下一块,天空便黑沉一分。
风声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