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戈没有把她带出去,反而将田皎带到了石台之上。
“你!你放肆!”傀儡正要跳脚,就被岑奚提了起来。傀儡手臂毫不留情地向着岑奚的眼睛戳去,却被结结实实地冻住了。
岑奚将她拖在地上,走到刑架下,看着钱川被一点点放了下来。
钱川每向下一寸,台下的人们便疯狂一分,全都推搡着向上涌。更可怕的是,有些人已经变异了。祁戈无意间向下扫了一眼,眼睁睁看到一个腿细长得如同高跷的人摇摇晃晃向前走,顺利地挤过大部分人,结果被人一口咬在了小腿上,极长的腿被人们踩着咬着,他却毫无办法,只得嚎啕大哭。
变异千奇百怪,一条管状的舌头直直地扎向钱川,却被半路一道银色剑光斩断,它在地上弹跳了两下,便不动了。
岑奚对傀儡道:“劳驾一下,你能让他们退回去吗?”
那娃娃傀儡耷拉着脑袋,没有半点反应。岑奚将她提到与视线平齐,只见那白色珠子里已经没了光泽,脖子一歪,头竟咕噜咕噜滚了下去,被汹涌的人群踩了个稀巴烂。
傀儡的眼珠子直直冲着天空,嘴角竟像带着笑意,含笑凝视着这场骚乱。
异化的人越来越多,祁戈对岑奚道:“你过来接一把手。”
祁戈双手刚刚获得空闲,便向着人群走去,催动心法,火猛烈地燃烧起来,人群被惊吓了一跳。
只是这火并未烧到任何一人的身上,而是在灼烧细小的粉尘。粉色的雾气被灼灼燃烧,焦糊气味掩盖了浓重的香气,人们突然变得干渴起来,徒劳地大口呼吸,仿佛脱水的鱼。
一片火海焚烧着地狱。
岑奚向后看了一眼,这样大规模的灵力消耗,祁戈应当不能支撑多少时间,然而好巧不巧,一阵狂风吹过,钱川身子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撞得旗杆咣咣直响。绳子竟绞在一起,钱川被卡在了半空。田皎紧张地看着以诡异姿势悬空的钱川,口中喃喃道:“慢慢来,慢点、慢点……”
忽然,田皎一声惊呼,岑奚脚尖一踢,不知踢了什么上去,绳子应声而断,钱川直直坠落。
岑奚根本没有试图接他,于是钱川的背部撞击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闷的钝响,田皎扑了上去。
岑奚慢慢跟了过去,蹲下身来。只见钱川双眼紧闭,脸上的人|皮面具被钉子挂得脱落了一角,田皎的手摸摸索索地抱住他的头,叫道:“田汌,醒醒,醒醒!”
岑奚平时看上去虽算不上热心,但也可以称得上好心,此时却仿佛感受不到田皎的焦急似的,手指捏住脱落的那角人|皮面具,一点点撕了起来。
整张面具被揭开,露出一张十分俊美的脸来,如果不是脸色灰败,绝对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然而岑奚的手却不停,继续在他的下巴处摸索着。就是因为他,田汌从高处没有一点缓冲地摔了下来,而这个人居然还毫不客气地在田汌脸上乱摸,田皎有些气了,道:“你做什么?!”
岑奚没有回答,微抿着嘴唇,他没有摸到任何不平整之处,面具如何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余鹤水的话是错误的?
火海烧得愈加凶猛,人们已经跨上高台,祁戈在身边结了一道结界,阻挡着疯狂的人潮。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没有别的可能了!
岑奚握紧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向着田汌的脸狠狠刺了下去。
田皎发出一声惊呼。
.
昨夜。
“你得保护我。”余鹤水神情严肃,在自己与岑奚之间指了指,“我须让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两个都应该是同一阵营的。”
岑奚道:“我们不一直都是队友吗?”
余鹤水摆摆手,道:“不用对我装傻,祁戈那丫头对我起疑心了,对不对?”
岑奚发觉余鹤水简直太聪明了,一个聪明人如果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管他是真心还是想要继续欺骗,都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筹码。
岑奚没有反驳。
余鹤水道:“想来也是,本来只是想给大家提供个住宿的地方,没想到祁戈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如此敏锐,竟然能凭这么一点线索推断到我的身上,是我引火烧身了。”
岑奚道:“所以……你真的是游一道?”
余鹤水摇头,“我不是。”
岑奚沉吟。
余鹤水继续道:“……但游一道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若要让我配合,你愿意把你知道的事情讲清楚吗?”
余鹤水道:“我正有此意。”
原来,早在十七年前,永寿城中突然爆发了一场怪病。
说是怪病,而不是瘟疫,是因为它的传染性并不高,而且也不规律。有时候,一条街上隔着八丈远的某个邻居被传染了,日夜伺候在身边的人却什么事都没有;还有时候,一批又一批的老人得了这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只有幼儿会染病了。
总之,这病毫无规律,发作起来也十分迅猛而蹊跷。发病前期,染病的人会连日高烧不退,口中胡言乱语,只是说出来的都是些没有意义的胡话;接着,这些人口中的胡话便有了实际依据,话里的主角分明就是认识的人,例如邻居半夜声音太大扰民啦、某人垃圾总是扔到自家门口啦、谁谁谁做饭用的辣椒太多被风一吹,全都吹到他院子里,呛得迎风飙泪啦……类似种种。
永寿城里住着的可不是说话绕三圈都到不了目的地的文明人,这种发牢骚的话,平日里泼妇骂街就已经骂得清清楚楚了,谁能想到,这些发病的人居然又开始对早就发泄得舒爽的芝麻小事咒骂起来。
污言秽语简直不忍卒听。
就连素日里开口讲话又娇又软的腼腆女孩子,都骂得声嘶力竭、青筋暴起,大有不拿刀砍得仇人七筋八脉尽断她就算下了地狱都不得解脱的意思。
恶毒的话听多了,没病的人脑子里都一片混沌烦躁。不过这个阶段并不会很长,很快就会进入第三个阶段。这个时候病人总算闭上了那张嘴,但他开始全身蜕起皮来,一层一层的皮屑向下掉,脸上的皮掉得更为明显,掉到后来,皮下的肌肉就开始变形。
一般到这个时候,病人便是要死了。
全城的大夫,没一个见过这种病,城中首富——也就是田家老爷十分不幸,不仅自己生了病,就连当时才刚出生的小少爷也得了这病。
于是田家加大了赏金力度,天价求医,声势大到闹得京城的名医纷纷向永寿城跑。
可惜大夫一个一个满怀信心地来,又一个一个灰头土脸地走,没一个能顶上事儿的。
田家人丁稀少,这场病眼看就要把一根老苗和一根小苗同时掐断了。尤其是小少爷,婴儿本就娇小,没多少皮可以蜕,很快就要不行了,呼吸都困难。
这下可急坏了田家老太太,什么偏方都试了,天上各路神仙拜了一遍又一遍,请不来天上的神仙就请地上的牛鬼蛇神,正经大夫没用就去请跳大神的。来者不拒。于是那段时间,奇形怪状的能人异士流水似的往田宅里跑。
有一天,小少爷的身子又凉了,前几次被泡在热水里,好险算是救回来了,这一次却没了用,在热汤里泡了几遭,婆子把他后背上的肉皮儿都搓破了,小田汌还是毫无反应。
没办法了,老太太流着泪给小孙子穿上了寿衣。这时候,有人来报,说是又有两个自称是大夫的人揭了榜。
老太太哭道:“人都快死了,现在再来还有什么用?!我算是看清楚了,都是庸医!一群庸医!”
“人快死了,那就好办了,我这人,最喜欢给死人看病。”
一片哗然。
说出这样离谱的话的,正是游一道。他们兄弟二人游历至此,看到城中景象,自然知道这不是普通药石可医的病,背后定然有势力操纵着这一切。余鹤水无意趟这趟浑水,游一道却对歪门邪道格外感兴趣,执意留了下来。
就这样,余鹤水继续向南游历,游一道则留在了城中。具体是如何制住了这场怪病,他到现在都不肯透露给余鹤水,嘴上把门极严。
总之,在两个月之后,这场怪病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城中人为了感激游一道,为他修建了药王庙,建了药师塔。而田家,更是靠着极丰厚的金钱酬谢与游一道保持着长久的联系。
讲到这里,余鹤水叹了口气,“我的弟弟,我非常了解。他若是有什么事情不肯告诉我,便一定是做得出格了,嫌我唠叨。”
岑奚道:“那这次依照前辈所见,蹊跷死人究竟为何?”
“原本我不肯确定,但在火场外,看到你背出来的那个人,我便知道了。”
钱川明明此刻跟他们在同一层,余鹤水却要叫他“你背出来的那个人”,岑奚皱起了眉头,道:“如何?”
“如果我所猜不错,我弟弟应当也发现了:这场病生在他们的魂相上。三魂中的某一魂出了问题,他便胆大包天地去做魂术,将那一块割下来。可是,魂不完整的人,如何能活得长久?死掉的那些人,原本寿命就该尽了。”
“这么说,他们是自然死亡的?”
“不,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我代替游一道来这里的原因。”余鹤水抬起头,声音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这些人是被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