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江耀有理有据地回应了宋医生的妻子,可在媒体与微博大V的渲染下,江耀就变成了无情冷血、固执己见的杀人犯律师。
最离谱的是,有的媒体号甚至颠倒黑白,只剪辑了宋医生的妻子对江耀松开手的那下,硬说是江耀不顾宋医生的妻子的哭诉,绝情地拂袖离去。
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江耀和念诚一起被架上了烤火架。不仅江耀每天手机接受到大量恶意骚扰短信和电话,念诚甚至被寄了好多匿名快递。
王永遒叫前台不用转交给江耀,直接销毁就可以了。但江耀生怕错过一些重要的文件,还是从前台那里拿过来,一封封开了。
郑踌躇心惊胆战地看着江耀“开盲盒”,生怕江耀拆出一个炸弹来。
江耀却仍有心情和他开玩笑,故意在拆一个快递时,发出了一声“boom”来吓唬他。
郑踌躇果然被吓到,惊叫着躲闪。
结果定睛一看,快递袋里只是一张恶意PS合成的江耀的遗像照。
郑踌躇由惊吓转为愤怒,试图从江耀手里夺过照片:“师父,你别拆了!现在无聊的人太多了!”
“只敢在暗处吓唬人的人,是没有勇气杀人的。”江耀没将照片给郑踌躇,而是直接转身将照片粉碎了,接受度良好,“再过段时间他们就会忘了这件事的。”
郑踌躇叹气:“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江耀所说的“过段时间”实在有点漫长。
自李北一审被判了死刑后,江耀替李北提起上诉,二审又被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每一阶段只要有了点进展,这件杀医案就会被炒热一次,而江耀就又要经历一番骚扰。
最令郑踌躇难受的是,江耀因为这件案子的关注度太大,失去了升任合伙人的机会——本来念诚内部已经有消息,说经管委会讨论,允许江耀直接跳一阶,从资深律师升任授薪合伙人。
郑踌躇总觉得如果当初不是他找江耀帮忙,江耀就不会为了他出头而顶替曲淮鑫接走了这件案子。
由他引发的蝴蝶效应让江耀白白损失了升职的机会,让郑踌躇愧疚且心虚,因此现在紧张江耀多过紧张自己:“师父,我帮你联系个医院去体检一下吧?体检了比较放心?”
江耀把餐巾纸团和烟灰一股脑倒进了垃圾桶:“踌躇,不要这么紧张,我真的没事。现在李北的案子基本尘埃落定了,既然二审也是维持原判,大家应该都满意了吧,不会再有人来找麻烦了。”
郑踌躇对这个结果还是很失望的。就像曲淮鑫说得那样,他和江耀从头到尾白忙活了一场,依然没能改变李北被判死刑的结局。
“这次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够好,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江耀太明白郑踌躇的沮丧,“如果不是因为李北被保安阻拦以后,还挣脱了又过去补了几刀,我觉得本来可能还是能争取死缓的。这个补刀行为的主观恶意确实……有点大了。”
郑踌躇依然闷闷不乐:“但我们忙乎了这么久,你还被平白无故骂了这么久……”
“踌躇,不要唯结果论。”江耀摊开自己的手,“以前有一个人曾经和我说过,你知道为什么生命线都长在手心里吗?”
郑踌躇不知答案:“为什么?”
江耀将手伸到郑踌躇面前握起手,但仍旧有向外延伸的生命线没有被他掌握其中:“因为一部分的命运,确实可以靠我们自己的努力来掌握它们;但总有一部分——”
他停顿了一下,侧过手掌让郑踌躇看那些外露出的生命线:“但总有一部分,是我们用尽全力也掌握不了的。这些部分,就只能交给天定。而我们只要做好我们能抓住的就好。”
郑踌躇看向自己的手掌,似有感悟,但很快关注点就歪了:“师父,你姻缘线长得还挺长的,都长到这么外面了。”
江耀是个唯物主义者,对玄学压根不信,但被郑踌躇一说,也不由关注了一下自己的姻缘线:“好像是还挺长的。长是什么意思?”
郑踌躇还真是博学多才,对手相也略有研究:“长一般代表你的婚姻会长长久久,是很好的征兆。”
他又仔细看了看江耀的“姻缘线”:“你这条是一顺到底的,就证明你会和这个命中注定的人从一而终,白头到老。但你这条线吧,前面长得好杂。可能你和这个人前面会有很多波折,但后面你的线长得很顺,一定会和她顺顺利利的。”
江耀想了想,还是笑了。
所以说,玄学信不得。
他从没想象过,要和除她以外的人共度余生。可和她白头到老,长长久久……听着都像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童话故事。
他不敢再想象下去,怕沉溺在这种不切实际的想象中只会让自己过分心痛。
他扯开话题,指着郑踌躇的事业线说:“你的事业线也很长,所以你在这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踌躇,虽然你平常不喜欢多说话,但你真的很棒。”
他抬起头看向郑踌躇:“我一开始也想过要不要劝退你,让你回资本市场部。因为在你和曲律师说那番话以前,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可我转念一想,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当年我来念诚面试,老大问我为什么选择刑辩,我也卡壳了。”
“其实我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是做检察官,而不是当律师。他这样问我,我大脑一片空白。”
江耀带郑踌躇这么久,很少会和郑踌躇交流这些私事。
郑踌躇觉得同事们的评价很精准——江耀虽然看着人脾气很好,但总是有一种淡漠的疏离感,好像始终对周围的人留有防备。
但今天,他罕见地向他卸下了防备。
郑踌躇也想走近江耀的内心:“那师父是因为什么原因,没做成检察官?”
“因为我爸,非法借贷,14年被捕,15年底被判的刑,被判了20年。”江耀的语气很松弛,“所以我作为他的直系亲属,自然也当不了检察官了。”
“啊……”郑踌躇下意识说,“抱歉。”
“不用抱歉,”江耀淡然,“他是罪有应得的。当年我不能去考检察官,虽然难受,我也理解且接受。这可能就是那一部分,我无法掌握的命运吧。”
“所以有时候,你也要学会接受那些你决定不了的,不可期的命运。”
江耀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告诉郑踌躇:“踌躇,今天跟你讲那么多话,是因为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我……”
“我因为我个人的原因,马上要辞职了,今天我已经将辞职报告交给了老大。很抱歉不能看着你独自挑大梁,独自上庭了。”他很遗憾地望着郑踌躇,“你是我带的第一个徒弟,但不仅仅只有我教你,你在这段时间里也教会了我很多。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学习、一起工作的时间,但我有一些私人的原因,必须要离开一段时间。”
郑踌躇一下难以在如此温情的氛围里接受江耀的话,急切站起来问他:“为什么啊,师父?是因为我害你弄丢了合伙人的机会,还是因为李北的结果让你失望?”
“如果是前者,我会帮你继续争取,我可以帮你去找案源!如果是后者,”郑踌躇有点语无伦次了,“如果是后者,李北不是还有死刑复核吗?我们可以再去找那些能减刑的点,我们可以再帮他去争取的啊!”
江耀按住郑踌躇的肩,尝试让他冷静下来:“踌躇,你听我说。第一,你没有害我什么,李北的案子是我自愿接的,而且我不当合伙人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是因为我真的有事要走。”
“第二,我今天也去看守所看了李北,我跟他说过我要离职了,死刑复核阶段的工作,会由宗律师接手,我也会让宗律师继续带你。”他将语速放得慢一点,让郑踌躇可以慢慢消化,“李北现在的精神状况从我们给他带药开始,已经稳定得多了。他其实对我们的工作也很满意,他现在唯一的诉求,就是希望死刑核准的结果能来得慢一点,如果在明年6月之后,他至少能来得及看到他女儿的小学毕业照。”
当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江耀才会提明知会被驳回的管辖异议来延长审讯的时间,才会为李北申请上诉。如果不是因为女儿,李北早在一审时就会接受这个判决结果了。
因为他不犯病的时候,也是真觉得自己是有罪的,那些庭上的痛哭流涕,并不是他在表演。
一命偿一命,也是他最朴素的情感价值观。
“如果他的死刑核准在6月之后,麻烦你带一张他女儿的毕业照给他看。”江耀拍拍郑踌躇的肩,“如果能实现他最后的心愿,你也应该会更加觉得,其实我们的工作还是有那么一点意义的吧?”
郑踌躇听不进去了,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什么“李北”、“李南”:“师父,你就一定要走吗?到底是什么原因,你非走不可?”
“是啊,到底是什么原因,你非走不可?”
王永遒破门而入,将江耀的辞职报告甩向他的办公桌,冷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