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的一家茶楼里,“清倌”盘腿坐在茶案旁,抱着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动着。
“楼主,二公子到了。”
原来这“清倌”正是茗箫楼的楼主朝尽浊。
朝尽浊此刻已经换了打扮,又是围巾又是狐裘的裹了一身。“让他进来。”
容揾推门而入,便见“清倌”视线不移算盘,只是抬手朝向他,说:“还钱。”
他抬手抛了一个金元宝过去,朝楼主稳稳地接住了。容揾笑了一笑,道:“行了,知道你怕冷了,以后出门都给你裹三层。”
今天晚上在繁水楼的时候,朝尽浊为了混进雅间,特意拿了楼内清倌的衣服穿上,可那衣服太薄了,差点让他冻僵过去。
话落下了半晌,朝尽浊仍旧不回话,容揾便站在他旁边瞧他算数,“你方才打了长孙宥,且不说他认不认识你,就是这么一遭之后,容家和长孙家该不好相处了。”
朝尽浊冷笑一声,道:“大不了把锅都背到我第一堂身上,谁怕他啊。”说罢睨了容揾一眼,道:“再说了,关你屁事啊,万事不都有你哥担着呢吗。”
容揾尴尬而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个形象啊,我今年都二十了,总不能成日里什么事都找他吧。”
“谁知道呢。”朝尽浊从榻上跳下来,抱着算盘就往门外走,留下潇洒的一句,“大爷我很忙的,莺莺儿你自个儿喝茶去吧。”
莺莺是容揾的乳名。“哎?”刚才还温和的容二公子此刻直接炸了,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半天,最终也只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句:“真行哈。”
说回风雪里的二人。郁洑钟哼笑一声,转身撤袖就走,裴明含紧接着跟上,待郁洑钟到门口停下,裴明含抬手便将披风盖在了她头上,双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止不住地笑,“别这么凶行不行啊。”
郁洑钟侧过身,把遮住视线的披风掀开,骤然转移了话题道:“我在武功废了之后感官迟钝了很多,身边的很多声音都听不见了…”她特意压低声音,“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我身边安排了暗卫。”
裴明含一顿,而后小声地说道:“你身边有皇帝的人,孤那是在保护你。”
“哪怕我和平若说几句话他们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吧,你管这叫保护?”郁洑钟不屑地笑了笑,道:“殿下,事实摆在这呢,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裴明含的眼神变暗,却也笑说:“孤今天让暗卫放松点,明天你就该跑了吧。”
郁洑钟不说话,恰好平若来开了门,她进去之后便反手将大门关上,随后府里就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等…”裴明含自觉说错了话,抬手想敲门,犹豫片刻,却是放下了。
府内,郁洑钟方才生气的情态全然褪去,她在阴影里抬头,视线冷冷地扫过了屋檐,沉默着走回了屋里。
深夜,郁洑钟从床上做起,此时已经是夜里丑时,她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去外面坐坐。
她以前身体还好的时候就不习惯在冬天里穿太多衣服,否则倍感臃肿。那时她还受得了,现在不行了,她倒是不在乎,冻死算了。
院子里的躺椅上堆了一层雪,估计是前天和平若闹了脾气的缘故,她这两天没有打扫院子。
郁洑钟四顾一圈,拿起墙角的短扫把,把躺椅上的雪扫尽,躺了上去。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从墙上跃下。
“你真不怕冻死啊。”朝尽浊递上一件外衣,见郁洑钟不接,他便扔在了她身上。
郁洑钟妥协地把外衣盖在身上,而后盯着朝尽浊看了两秒,不由得嗤笑出声。
朝尽浊急道:“不是,你笑什么呢!”
郁洑钟道:“本来看到你男装就想笑,现在想到你在繁水楼里的打扮便更好笑了。”
朝尽浊翻了个白眼,决定回避此话题。
很早之前,初次见面的时候,朝尽浊——也就是小九,还是个被当作女孩养的四五岁的小男孩。
或许是因为韩温——她们的“哥哥”,只喜欢女孩子,于是把唯一的男孩给打扮成女孩了,直到断悬门被官府抄了之后,她们这些孩子被安置时,小九才被发现是男孩,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
二人很久没见了,粗略算算也有四年多。四年前他们是姐弟关系,都是晋国元帅柳渠的养子。朝尽浊那时还被叫作小九。
小九比郁洑钟晚几个月被收养,因为当时断悬门被抄,他们在途中走散了,是郁洑钟先被收养后才耗费人力找到了小九。
犹记养母柳夫人死的那天,小九哭得很厉害,直把眼都哭肿了。但那天之后,他不见了踪迹,独自在四海流浪。
他也曾想过让郁洑钟跟着他一起走,但郁洑钟当时已有官职在身,没能陪他。小九倔强,孤注一掷地离开,只道“来日再见”罢了。
如今再见,郁洑钟颇有失败者的感觉,但她倒也不在意。
郁洑钟问:“怎么今日才来?”
“你刚到京城我就想过来找你。”朝尽浊不服气地说道:“但你身边的防范太严了,庆安帝和长公主的暗卫都盯得死死的,我是一步也靠近不了。
“不过今天长公主的人走了,我又把庆安帝的人都杀了,现在晋安侯府里莫约没什么人了。”说罢,他走近,轻踢了躺椅一脚,郁洑钟随之晃了晃。他问:“你要走吗?我现在就能带你离开。”
沉默了一会儿,郁洑钟说:“我走了,那晋州人怎么办呢?”庆安帝给晋国原有的一片地区命名为“晋十一州”,简称晋州。
“你还管他们?”朝尽浊挑了挑眉,道:“你出自孔镇,既非周朝人也不属于晋国,至今为止你为晋国做的已经够多了,何必还考虑他们。”
孔镇是数十年前一个位于晋国和周朝之间的小镇,如今已经被周朝收服了。
郁洑钟冷冷道:“少管。”她问:“现在晋州那边怎么样了?”
朝尽浊没回话,反而不满地瞪着郁洑钟,郁洑钟无奈叹息,只安慰道:“抱歉。”
朝尽浊撇撇嘴,仍是回了话:“你都明白的,他们肯定受到不少前去那做官或者经商的人的歧视和不公平对待。”意识到什么不对劲,他看见郁洑钟瞧着他,急忙解释道:“我的商队可没有干这种事的啊,我还嘱咐他们要多接济呢!”
郁洑钟勾唇笑了笑,道:“我也没说什么啊,你急什么呢。”
“哦。”朝尽浊接着说道:“还有就是,啧,就是原来的那些士兵嘛,他们大多数人是很不服气周朝官的,这些天闹出来的事不少,但大多是晋军服软了。”他对上郁洑钟的视线,道:“因为嘛,他们在等你的动作。”
……
长叹一口气,郁洑钟明白,自己还是不能把晋国全然放下,她就是会被一个承诺永远裹挟。
“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