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栖 第1章 归·何

庆安三年夏，晋国战败，周朝将领容歧凯旋，普天同庆。

常言晋王昏庸无道，其下将军郁洑钟受百姓推崇，若顺利凯旋，或为新帝。

郁洑钟以女儿身多次领兵征战，开创先河。而周朝长公主裴明含，为周朝第一位手握政权的公主，封号兆平。二者在民间闺阁传为佳话，是姑娘们艳羡的对象。

入京都的路上，押送的刑车布满灰尘，在炎炎阳光的照耀下更为显眼。郁洑钟止不住地咳嗽，随着身体的颤动，伤口被撕开又闭合，疼痛直冲大脑，遍布全身。

疼，非是第一次这般疼，却是第一次这般狼狈。郁洑钟和容歧的对决，多是前者胜，而战场上，从来不只有两个人。周朝国力强盛，晋国能坚持到如今的地步，早已超乎预料了。

此时，周朝庆安皇帝的桌案上收到了一封折子，以楷书行之，规整端正，与之矛盾的，是上面毫不客气的话语。作者要皇帝将郁洑钟押送到她那里去，长篇大论，没有给皇帝驳回的余地。

于是，原本驶向刑部的马车改了道，向长公主的“偏文园”去了。

马车停下，郁洑钟发觉自己似乎被抬了起来，她现在只有很浅的一层意识在苦苦支撑着。她被抬到了一张床上，床很软，却也压得她伤口很疼。渐渐的，她意识到有人在给自己包扎伤口，那清洗用的药酒烧得她似坠入火场，然而意识不清，疼痛也不那么明显了。

不知何时，她昏过去一阵。待又醒来，迷糊间睁开了眼，看见那人还在包扎，不由得含糊吐出一个谢字，余下便再没有力气开口了。

很快，那人离去。

四周逐渐陷入深深的安静中。

郁洑钟半梦半醒间，脑袋不自主地演绎起了以前的画面。义父的身上插着数十支箭，细看下，那尸体没有脑袋…回想义母死的那天，弟弟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再往前，是她不愿意想起的回忆，痛苦与成就，都来自那里。

咔嗞——，一声响打断了落魄者对往日的追忆。门被推开，郁洑钟好像睁开了眼，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徐徐走进。待还想再看清一点，就在画面恰好要清晰的那一刻，却没了意识。

裴明含穿着居家的宽袍，借着月光，站在床边仔细地打量着郁洑钟，视线滑过她的每一点轮廓，包括那因为疼痛皱起的眉头，以及那略显苍白的薄唇。

她叹息一声，上前坐在了床旁的椅子上，声音轻而含糊“听说你伤得很严重…”

“我没想到容歧这么快就…哼，算了。”

“啊…虽然孤听说过你还很年轻，却未曾想你还长了这么嫩的一张脸，倒是解了你为何总带面具的谜题了。”

长公主毫无架子地随着椅子晃来晃去，乱七八糟地胡说着。她的话大多数是对郁洑钟说的，她听了太多郁将军的故事，今日总算是把想说的都说了干净。

“天快亮了，你也该醒了。”此刻窗外还是黑漆漆一片，偏文园装修朴素，道路上连宫灯也没有，唯有月光给予万物以轮廓。

“咳…”郁洑钟夜里不时就会发出一声咳嗽，而后就是因咳嗽带起阵痛而加重的呼吸。

……

三天后的下午，郁洑钟勉强可以行动了。桌前，她刚喝下太医开的药，得知皇帝来了。

通知她的是一个小婢女，正是那晚帮她包扎的那个，叫“平若”，她问：“您要换身衣服吗？”

郁洑钟此刻一身白，更显得她面色苍白无比。说来她今年也十九了，容貌却始终稍显幼态，平日在军中她都得带着个面具，否则将士们平白无故是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小丫头会是他们的将军。思忖片刻，她道：“不必了。”

皇帝要见她，想来不会有好事。一番心理建设后，郁洑钟拖着病体，在平若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去了偏文园的中正堂。

大殿内，皇帝坐在首座，郁洑钟毫不避讳地抬眼一瞧，发觉是个二十二三的年轻皇帝。再一侧眸，便看见右边坐着一个面目俊朗的书生……不对，那是一个女人。

原本郁洑钟以为，周朝的女子都是温婉贤淑的，毕竟只有晋国这样缺将士的国家才会让女人从军。而今日这人却和晋国女子一样作男人装束，郁洑钟不由得感到疑惑，难道周朝是缺书生，于是让女子读书吗？她呆呆地多看了两眼，那人也侧头看她，使得郁洑钟又恍然了——她想必就是那位长公主了吧。

“将军看什么呢？”庆安帝调侃似地问。

郁洑钟回神，视线转向皇帝，“我已不是将军了。 ”她没有行礼。一方面，她身子确实是痛，另一方面，她还不懂周朝的礼节。

庆安帝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只是赐座，而后道：“事也简单，朕长话短说。”

“朕命人将晋**队的大小官都押进了京城，原本打算各自流放罢了，可是容歧让朕要善待。也罢，朕便打算让他们回乡耕作，多罚些税银也未尝不可，谁料他们偏让朕把你也放了回去…呵，朕来啊，就是为了这个。”

“我想回去。”郁洑钟当然知道皇帝问她是让她想办法解决此事，而绝不是问她要不要回去，可她脑海里只有这句话，也的确这么说了。

庆安帝哼笑一声，道：“可郁将军如今身负重伤，朕不忍心看你奔劳。好在长孙给朕提了个建议，不如封你为晋安侯，暂且留在京城。”

“我走过的路，岂不比这回乡路更要长远，民女只愿回去罢了。”

庆安帝嘴角抽了一抽，道：“朕虽没让你归乡，但赐你爵位，是在安抚原先晋国的旧将和百姓，让他们明白朕的心意。”

郁洑钟沉默不言，只听庆安帝补上一句“你都信任了大周，他们才能安下心来啊。”

“是吗，以宽仁之名，行囚禁之事，”郁洑钟站起身，行至殿中央，忍着疼痛歪歪扭扭地跪了下来，她潦草地吐出一句：“臣遵旨。”而后嗤笑一声，“希望由此是真能圆了陛下的设想。”

庆安帝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冷下，“朕封你爵位，你休要不识好歹。”

“怎会。”郁洑钟直视着皇帝，一字一顿，朗声说道：“臣感念陛下仁心，只希望陛下“善待”臣的同时，也善待晋国的百姓。”

庆安帝气愤，却也咬牙切齿地回道：“他们现在都是朕的子民，朕当然会善待。”

“臣希望如此。”

庆安帝把手中珠串重拍在桌上，刚欲开口，被一直不言语的长公主打断了，“陛下。”裴明含是看着郁洑钟的，她说：“臣方才又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这挑断人的经脉实在是太伤身，何况郁洑钟此刻身负重伤。臣以为，不如只废了武功便是，恰好臣认识一位良医，您看如何？”

庆安帝先前说的时候裴明含没反对，谁料现在却唱起了反调，他一时不好反驳，只瞪了郁洑钟一眼，气道：“随你！”

而后噔噔噔几步离开了中正堂，留几个小太监在后面狂追。

同时，一句骂声幽幽传来，“朕亲自来还真给她脸了！得寸进尺！”